《八扇屏》松溪

96、旁观（13）

　　“过节？”

　　小郎君眉目沉静，道：“彼此看不惯是有的，重大过节却谈不上。我是国公府嫡长孙，他是永宁侯庶次子，两人都不在一个府，还有辈分差别，能有什么大冲突。怎么，姐姐怀疑他？”

　　神情中却无多少意外之色。

　　杨婕淡淡一嗤，也不隐瞒，直接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他，道：“虽然各方面说得通，但你们没有重大过节，他就没有作案动机，推论便不成立了。”

　　钟辑沉默须臾，道：“我看不惯他，除了因为他的行事人品，还因为……他极爱讨好祖母，跟着姑母他们动不动就想踩我一脚。”顿了顿，仿佛出口的话极为艰难，“祖母对我不满，觉得我不配继承爵位，我听人私下里说，祖母想把二叔过继过来……”

　　杨婕挑眉。

　　钟辑缓缓舒了口气：“祖父在自然不可能，叔祖父大约也不会同意，我不知道二叔信了没有，反正他和祖母、姑母他们特别亲近就是了。”

　　似乎想到什么，唇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丝嘲讽：“也不怪他痴心妄想，就连姑母都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爵位呢？”

　　杨婕惊诧，一脸“你莫不是在逗我”的表情。她从未听说过这样荒唐的事，外孙继承外祖的爵位，这是想瞎了心吧？

　　钟辑微微苦笑：“姐姐不相信是吗？连我都不能相信，哪怕二叔继承爵位都比这个靠谱些……可我祖母……姑母有祖母，就等于有多半个虞国公府，而我只有祖父，祖父年纪大了……我还不止一个姑母，你见到的那个是三姑母，二姑母是当朝皇后，与三姑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最重要的是，当今天下，皇后当政，二姑母的性情，比祖母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婕险些倒抽一口冷气，她终于深刻明白钟辑的处境险到什么程度了，这简直是在绝壁之上，一旦虞国公离世，别说继承爵位，他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而且，虞国公那老头似乎很不结实，随时都能咽气的样子。

　　一时间，她忘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觉得，论起惨，当真没人能比得上眼前的小郎君。

　　看看，这孩子都把她一个才见两次面的人当知心人倾诉了，告诉她这么大秘密，这平日里该有多孤独、多憋屈。

　　两人都不是善于与人交往的人物，有些孤僻，有些难以接近，在常人眼中，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绝不是件轻松愉悦的事。

　　但两人的感觉却恰恰相反。

　　或许是钟小郎君对她心怀好感且年纪尚轻性情比较纯粹的缘故，不提在家乡及上京一路遇见的那些刁恶之徒，就她到京城后所见的人，永宁侯一家、裴乾夫妇、甚至她身边的两位侍女以及那日船上的一干人等，无一不被或浓或淡、或强或弱的晦暗心思包裹，让人心生排斥厌恶。唯有他像条罕见的洁净河流，奇异地让她感觉轻松舒适。

　　他对她，也有相似的感觉。

　　不会算计他、陷害他、不会因他的身份口蜜腹剑，还救过他。

　　哪怕只见过一次，却让他有种难以言述的安全感。

　　就像风雨中长途跋涉的人，偶遇一方草亭，可以短暂休憩，即使它那样简陋，于他，却是难言的珍贵。

　　一时间，两人竟有种相谈甚欢的感觉。

　　或许是这样感情的驱使，他犹豫一时，道:“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姐姐。”

　　“？”杨婕无声询问。

　　少年默然有顷，像在组织语言，眉目间如笼起一层雾，朦胧凄幽。

　　良久，他艰涩道:“其实，我原本还有个妹妹。”

　　深藏的记忆缓缓撕开，牵扯出难以想象的痛楚，他的心微微抽搐，出口的话一字一句都那么困难。

　　不知从何时起，父母的关系开始恶劣，最后竟至父亲长年离家，再也不见母亲。

　　母亲神色肃穆，双目含忧，从来不笑。她很少提关于父亲的事，却告诉他，他祖父是虞国公，作为国公的嫡长孙，他应继承爵位的，但糟糕的是，父亲惹恼了祖父，国公的爵位很可能落不到他身上。

　　关乎一家人的前途命运，母亲为此深感忧虑。父亲从不去国公府，逢年过节母亲会带着他和妹妹去，小孩子总是敏感的，他很早就体会到祖母对母亲的刻薄，祖父对父亲的怒骂——父亲不在，这一切只加重了母亲的难堪——以及下人对他们的慢待。只有老夫人，他的曾祖母每次都会送他们丰厚的礼物，可他们很少见到这位老人家。

　　他不喜欢去祖父家，但母亲告诉他，这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事，就像一件沉重煎熬却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突然某一天，祖父家来人，说要把他和妹妹接到曾祖母跟前抚养。

　　那时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好，经常缠绵病榻，他不愿意去，母亲告诉他:“阿娘的身体不知还能照顾你们几日，你父亲是个靠不住的，你们没有家族依傍，没有兄弟帮衬，将来该怎么办呢？现在你祖父接你们过去，你依靠祖父，取得祖父的宠爱，将来得以继承爵位，就能好好照顾妹妹，减了我的后顾之忧，为什么不去呢？”

　　他含泪答应。

　　母亲再三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妹妹，拖着多病的身体，亲自送他们出门。直到车马驶出去很远，他回头望去，依然能看见母亲依依凝望的身影。

　　他和妹妹住进虞国公府，两年之间，母亲父亲先后过世，更雪上加霜的是，父母孝期未过，妹妹不见了。

　　虞国公府几乎把京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大家都认定，妹妹被拐子拐走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少年彻底变了。

　　他冷漠，孤僻，敏感，拒人千里，近乎病态。

　　日子一年年过去，虞国公府早忘了当初那个消失的小姑娘，只有他，还在执拗地、徒劳地、如大海捞针一般默默寻找。

　　他把妹妹消失那日的情况，以及后来打听到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眼前的女子，脉脉地望着她，若有所待。

　　杨婕:“……”

　　什么意思，他想让她帮他找妹妹？他先是凭一番话让她断案，现在又想凭一番话让她找人？他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虽然对他的遭遇十分同情，觉得这娃之惨世所罕有，但还是实话实说:“时间过去这么久，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你还是别抱什么希望了。再说，以你现在这个处境，你不觉得，你妹妹不在这里，反而是一件幸事？”

　　钟辑:“……”

　　如有一把刀迎面飞来，但奇怪地，他仿佛被这一刀安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