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89、旁观（6）

　　曲江里湖泊连延，水波浩渺，池岸曲曲折折，故称曲江。

　　曲江两岸，楼阁起伏，垂柳如云，景色绮丽，是游览消暑的胜地。

　　常有贵族郎君或仕女车马侍从、笙歌画船、悠游宴乐于曲江。

　　杨婕下车后，一眼就看到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停着的画舫。

　　一名华衣小娘子朝这边招手:“阿裕，快来，等你好久啦！”

　　大娘子钟裕扬声回道:“就来！”笑吟吟地挽住杨婕的手臂，“杨姐姐，我们走吧。”

　　之前从未说过一句话的人突然对她这般热情亲近，杨婕很不自在，半身不遂地跟着走了几步，到了岸边，抽回自己的手，道:“大娘子你先请。”

　　钟裕笑看钟伦:“大哥先请。”

　　钟伦并不推迟，径直走向画舫，全程视杨婕于无物。

　　杨婕同样。

　　钟伦走过，钟裕落后一步，杨婕慢悠悠地缀在最后。

　　画舫很漂亮，如飘浮在烟水间的精美楼阁。上了船，钟裕便如完成任务一般，抛下杨婕和华衣小娘子说笑去了。小娘子瞟了杨婕一眼，长袖掩唇对钟裕说了什么，钟裕低声作答，小娘子嗤笑一声，再瞟向杨婕的目光充满敌视和鄙夷。

　　杨婕几乎能猜到两人在说什么。

　　小娘子好奇她的身份，钟裕告诉对方她是来侯府打秋风的且对世子心怀觊觎，小娘子大约对世子有什么心思，于是对她敌视又鄙夷。

　　小姑娘的情绪总是不加掩饰，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杨婕换了个位置，避开对方的视线。

　　她漫无目的地在船舱里移动，两个侍女小声介绍这里的郎君娘子，没多久，就介绍了个遍。

　　能在这里出现的，都与侯府有渊源，她们认得也不奇怪。

　　不过，介绍再详细也没用，杨婕没一个打招呼的，在这里，只有她是彻头彻尾的外人。

　　丝竹响起，有风吹过阁窗，轻纱瓢拂，如云涌楼间。奏乐的女伎身披同色霞帔，或坐或站，飘然若仙。

　　船中热闹起来，杨婕循声望去，见一对年轻夫妇款步而来，女子容颜秀美，穿着华丽，男子面如冠玉，风姿逸群，让人惊艳。

　　燕儿激动道:“那是虞国公府的三娘子和她的夫君裴郎君，虞国公与咱们侯爷是同胞兄弟，裴郎君原是国公府椽属，素有‘玉面郎君’之称，被三娘子看中……现在在廷尉府做事。”

　　画舫不知何时已经启行，悠悠漂浮于碧波上。钟伦和三娘子夫妇说话，二公子竟然也在，其他人围坐四周，端着酒水茶果的侍女穿行其间。乐音盈耳，笑语喧嚷，各色人，各色心思，各色面貌姿态，杨婕如被淹没在一片欲.望的海洋里，感到窒息。

　　这也是她不喜欢人群的原因之一。

　　她不由往人少的地方走。

　　出了舫厅，绕过船头，到船尾处，这里果然清净，只有一名少年凭栏望水。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身形单薄，肤色如玉，发如鸦羽，容貌极为清隽，有些雌雄莫辨的美丽。一双眼睛颇具风韵，眼尾略长，微微下垂，是个多情的相貌，却面如含霜，全身上下充满拒人千里的气息。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这里偌大的空间只有他一个人。

　　莺儿偷偷告诉她，这是虞国公唯一的孙子钟辑。

　　反正这里每个人都大有来历，身份高贵，杨婕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知道这里挺舒服，能让她喘口气，便想留在这里。

　　两个侍女感觉完全不同，小公子冷冰冰的，让她们压力好大。

　　杨婕却觉得，小郎君的冷漠并非针对她，他无视所有，自然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全然不同于船舱中那些人，笑语宴宴之下，各色欲.望交织，让人透不过气。这里是一块净土，可以自由呼吸。

　　所以，她并不在意小郎君的冷面，径直走到另一边，两人各据一角，安安静静，互不打扰。

　　两个侍女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借口要为她取糕点茶饮，相继离开。

　　杨婕扶着栏杆，欣赏曲江的风景。

　　谁知，钟裕突然出现，身后跟着一名侍女，手捧托盘，上面放着一碟点心和一只水杯。

　　钟裕笑吟吟道:“杨姐姐竟然在这里躲清闲，让我好找。我给你带了点心和果汁，这是新绞的石榴汁，特别好喝，你尝尝。”

　　注意到对面的少年，略略一滞:“阿辑也在呀，吃点心不，喝果汁不，我让侍女再给你取。”

　　少年道:“不劳费心，我不喜甜食。”

　　钟裕:“你的小厮呢，太不像话了，怎么伺候的，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里面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要不你去吃点东西？”

　　少年默然片刻，起身离开。

　　钟裕暗松口气，看向杨婕，笑盈盈地劝她进食。

　　杨婕想了想，拿起一块点心，如蚂蚁吃食般，一点一点慢慢咬。钟裕似乎有些焦躁，道:“吃那个多干，来，喝点果汁润润口，我特意为你取的，真的很好喝，不信你试试？”

　　说着，把杯子递到她面前。

　　此时女子的神情，殷切，焦急，紧张。

　　只是微不可察的流露，然而在杨婕眼中，却如放大数倍。她原本不确定这果汁是否有问题，现在，她确定了。

　　不过，她心中并无诸如愤怒、不解、痛恨之类的情绪波动，反而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此人之前刻意的亲近有了解释。

　　只是不知目的为何？

　　她放下杯子，若有所思。

　　钟裕眼中的催促几乎呼之欲出:“怎么了，为何不喝？”

　　“这里只有一杯果汁，却给了我，让大娘子看着我用，我实在不好意思。”

　　钟裕简直想骂，强撑着脸上僵硬的笑:“这本来就是给你的，我已经用过，姐姐不喝，岂不是浪费了妹妹一番心意？”

　　边说边拉起她的袖子摇了摇，甜甜地撒娇，杨婕一哆嗦，状似无奈道:“大娘子有所不知，我原来真有个妹妹，还是双生妹妹，从出生以来，我们的东西都是一式双份，我父母从小就告诉我，人不能吃独食，虽然是大娘子给我的，但只有一杯，让大娘子看着，我还是不自在。”

　　钟裕已经极度不耐烦，竭力忍耐道:“这有什么，我让侍女再取一杯。”把杯子塞回她手中，命侍女再上一杯来。

　　杨婕捧着杯子，若无其事地微笑。

　　恰这时，端茶点的莺儿过来，好巧不巧，托盘上也有一杯石榴汁。

　　钟裕笑道:“我就用这杯吧。”

　　在她刚要取杯时，杨婕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问:“那是什么？”

　　钟裕转身看去:“哪里？”

　　“那里，就是那些白色的漂亮鸟儿。”

　　“那是白鹭。”

　　她身后，杨婕不动声色地快速把手中的杯子和托盘上的杯子换了换，在莺儿惊愕的目光中，举杯至唇边:“大娘子真是博闻广识。”

　　钟裕:“这有什么，多见见就知道了。”

　　看杨婕饮下果汁，钟裕心中暗喜，无知无觉地取过托盘上另一杯果汁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