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203、终章（1）

　　天将薄暮，霞光如锦，声声蝉鸣萦绕耳畔，渗入梦境，催生出一片暑意。

　　忽有清风拂面，床榻上的少女软软地“嘤”了一声，舒服地动了动身体，继续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两把小扇，乖巧地伏在眼帘下方。

　　旁边的男子低笑一声，那一把好嗓音，如能销魂，直抵心底。

　　“小懒虫，快醒了，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心头酥酥，全身如浸润在温泉中，她真想沉溺在这样的声音中不醒来。

　　然而---

　　令人馋涎欲滴地清甜气息钻入鼻端。

　　钟瑶蓦然睁眼。

　　青年一手摇扇，一手拈着竹签，竹签上插着一块她最爱的蜜瓜，作势在唇下转来转去：“你再不起，我可要把蜜瓜吃完了。”

　　少女睁着好看的杏仁眼，目中还有刚睡醒的迷蒙水意，软软唤道：“神仙哥哥。”

　　青年的手一僵，面上浮起可疑的薄红，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阿圆，不是说好了么，以后不能这么叫了。”

　　少女不高兴，嘟着嘴起身坐进他怀中，搂着他的颈，头埋在他的颈间，一动不动。

　　“怎么了？”低柔宠溺的声音，如让外人听见，大约会引起万千少女尖叫。

　　“你就是我一个人的神仙哥哥。”她有点赌气。

　　脸上可疑的红晕更甚，虽然有点羞耻，但妹妹喜欢……他低声嘱咐：“既然是阿圆一个人的，就不要让外人听见，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再叫好不好？”

　　她这才高兴起来，重重地“嗯”了一声。

　　青年把插竹签的蜜瓜举到她面前：“你再不吃，我真要吃完了啊。”

　　钟瑶低头咬下蜜瓜，清凉甜蜜的滋味让她的眼睛弯起来，撒娇道：“我还要。”

　　青年又喂她一块，直至喂到最后一块，他才疑惑道：“阿圆又不是没手，怎么能让哥哥一直喂，不是该你伺候哥哥的吗？”

　　钟瑶立刻举起自己的右手，没骨头似的依着他的肩，声音软糯：“手疼，手腕疼，胳膊疼，揉揉。”

　　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无奈叹息，只得托起她羊脂玉般的小手，一下一下揉捏：“这样行吗？”

　　少女舒服得直哼哼。

　　他眉目微垂，夕阳的余晖为他的侧脸镀上柔和的光影，使他的神情看起来温柔而专注。

　　相貌俊逸，风姿翩然，颇有雅趣，尤其是那一把令人迷醉的好嗓音，用梁玉的话说，谢逸其人，堪称翩翩浊世佳公子，万千少女梦里人，前提是，他不开口说八卦的话。

　　不过，在钟瑶眼中，无论哥哥怎样，都是她的神仙哥哥。

　　青年一边给她揉手，一边道：“以后不准每天写那么长时间了，不然时间长了，不光手会疼肿变形，眼也会坏，脖子和腰也会疼痛难忍。以后每天最多只准写两个时辰，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记住了吗？”

　　钟瑶两手又搂上他的颈，软声呢哝：“神仙哥哥。”

　　谢逸全身长毛，手抚上她的背，缓缓抚慰：“怎么了，这是还没睡醒？”

　　少女继续咕哝着唤他。

　　谢逸忍笑，这是要他夸奖了？

　　“阿圆写的哥哥已经看了，远比我想象的要好，比咱们书坊的那些书生强了不知凡几，哥哥以你为傲。”

　　他目光认真诚恳，对她从来不吝赞扬。

　　少女满意了，心花怒放，顿时笑出声来，眼中如亮起万千星辰。

　　“好了，这样抱着不热吗？”他对她的黏人略感无奈。

　　“扇扇风。”她说。

　　青年立刻拿起扇子扇风，扇了一会儿，看她舒服了，又道：“难道不该你给哥哥我老人家扇吗？”

　　钟瑶再次举起自己的右手：“手疼。”

　　谢逸：“……”

　　他只能像个溺爱子女无度的老父亲般继续任劳任怨地扇风。

　　“哥哥喜欢哪一篇？”少女指着桌上自己的书稿问。

　　“都喜欢。”

　　“最喜欢哪一篇？”

　　他略略沉吟：“第七篇。”

　　“为什么？”钟瑶直起身，美丽的杏仁眼亮亮的，好奇地问。

　　青年默然片刻，道：“义父终于得偿所愿了。”

　　少女“嗯”了一声，又窝回他怀中：“每一篇都得偿所愿了。”

　　他又低笑一声。

　　“神仙哥哥。”少女窝在他颈边，低喃的声音又软又甜，如梦似幻。

　　谢逸：“……”

　　真是……甜蜜的折磨，自己装的相，哭着跪着也要装下去。

　　还是多年前，他到晋阳来打拼事业，待差不多站稳脚跟后，就把妹妹接了过来。

　　他先是写话本，看前景不错，就盘下一家快要倒闭的书坊，自己经营书坊。并签下几个文笔不错的穷书生专门写话本，亲自画插图，把关质量。他书坊的画本品类丰富，通俗却不低俗，渐渐的，书坊生意火爆起来。再后，他又买了一家频临倒闭的戏园，让人把话本改成新戏，如此，戏园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成为晋阳富家豪门宴会堂会争相邀请的对象。

　　事业有成，他身边的人渐渐多起来。

　　他这样一个人，相貌超群，年轻有为，还没有成家，简直是天定的夫婿人选。

　　无论是相中他的女人，想为她说亲的女人亦或想为家里结交他的女人常常涌现在他身旁。

　　更因钟瑶是他疼爱的妹妹，转而对钟瑶各种热情讨好。

　　少女心性单纯，别人对她好，她自然开心，尚不知这世上还有虚情假意这回事。

　　谢逸也想妹妹多结交些女伴，所以，并不阻止这些人来往。

　　偶然有一次，钟瑶无意中听到，那些当面与她交好的人背后叫她傻子，她伤心崩溃，哭个不停，谁劝都不行，哭得谢逸心都碎了。

　　他捧在手心疼爱的妹妹，他视若珍宝的女孩，给人这样伤害。

　　他气极。

　　打听到当日来的都有谁，谁是可疑分子，谢逸下令，把这几个女人列为拒绝往来户。

　　可纵然他把所有女人都驱离她身边，他依然无法挽回这次的伤害，无法改变世人对阿圆的看法。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的阿圆，名门贵女，出身显赫，身份高贵。祖母是大书法家，学识渊博，才华耀世。父亲是公府公子，卓然不群，惊才风逸。母亲是世家之女，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就连她的姑母，也是当世非常著名的女冠诗人。

　　这样的阿圆，她不应该单纯如一张白纸，不知道自己的出身，自己的来历，自己的家族。

　　自己身后牵连的沉重故事。

　　他忽地生出一个念头。

　　彼时，戏园中新排的戏有一位神仙角色缺人，戏园班主看到他，眼睛一亮，软磨硬泡让他这个大东家客串了一回。

　　他便穿着这身神仙戏服，出现在女孩面前。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只因儿时遭遇一场事故，不幸遗失一缕魂魄，变得与常人不同。”

　　“我可以助你达成心愿，补回一缕魂魄，只是，自此你可能不如现在无忧快活，你愿意么？”

　　女孩握拳，大声道：“我愿意！”

　　他让人在她屋内换上一扇书法屏风，上书一个故事梗概。

　　她那个著名女诗人姑母的故事，也是她不幸经历的起源。

　　然而，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她不但把故事扩写了，还补充得那样细腻完整，宛如亲历。

　　初始，她文笔稚嫩，行文生涩，有很多不足，他还会帮她修改润色，就像耐心陪她玩一个游戏。

　　到后来，她进步神速，已经完全不需要假手于他。他做的，就是收集各种信息，真真假假，写个梗概，书在一面屏风上。

　　她便根据这些梗概，完成一个个曲折的故事。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心性渐渐成长起来。

　　谢逸甚至有一种感觉，她似乎另有奇遇。不过，在这个世间，痴儿突然变天才都不罕见，她身上发生一些奇特的变化有什么大不了？

　　他娇憨纯真的女孩，就这样，用自己的笔，认真而执着地，书写了她的家族历史。

　　连他也想不到，她竟能做到这一步。

　　钟瑶对他“神仙哥哥”的身份十分钟爱，每次他穿上比较飘逸的衣服，或者她结束了一个故事，准备开启一段新旅程时，就会这么唤他，要么是纯撒娇，要么是求夸奖。

　　说实话，他还是有些小羞耻的，虽然陪妹妹玩也很有趣。

　　实际上，最开始几次，他在她面前扮演神仙毫无心理压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羞耻感的呢？

　　好像从她不再完全像个孩子，心性渐渐转为一个娇柔少女时。

　　他对她，也不知不觉间多了一分对大姑娘的慎重。

　　但她还像小时候那样对他过度亲密依恋，殊不知，这对他，成了一种，隐秘的、难以启齿的、甜蜜折磨。

　　见她还赖在他身上不起来，谢逸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快起来，该吃饭了，今晚有你最喜欢吃的鱼哟。”

　　钟瑶一动不动。

　　他侧眼看她，抚着她的头发:“又睡着了？”

　　她哼唧:“手疼。”

　　“你不是晚饭想要哥哥喂吧？那样哥哥就没手吃饭了，哥哥挨了饿，准备给阿园的奖励也忘了。”

　　“什么奖励？”少女立刻来了精神，从他腿上坐直起来。

　　“乖乖洗手吃饭，吃完饭再告诉你。”

　　她立刻乖乖去洗手丫丫，然后像小学生一样笔直地坐在饭桌前等开饭。

　　看到她的样子，青年又忍不住低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