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92、选择（6）

　　前面引路的内侍识趣地离得老远，后面跟随的仆从也仿佛被什么绊住脚步，迟迟未赶上来。

　　一盏灯，两个人。夜色朦胧，灯光温柔。就像秋夜里一幅最美的画面。

　　然而，身处其间的人却另有一番感受。

　　见她含泪不语，魏璟暗悔自己刚才太过急躁，正想和缓些再说点什么让她改变主意，突然眼神一动，身体快于思维，本能地把她往旁边一推，拦臂护在她面前。一块黑色物体呼啸而来，重重砸上他的肩，被他的长袖一卷一兜，掉在地上。

　　竟是一块石头。

　　不用他吩咐，两个随从已经如离弦之箭，冲向石头的来处。前面的内侍慌忙跑过来，同时呼叫：“有刺客，快来人！有刺客！”

　　听到的侍卫迅速朝这边赶来。

　　不过片刻，两名随从揪出扔石头的人，中间那个，不久前还见过，不是钟南是谁？

　　满心的惊愕与荒唐感再次涌上，这算什么，求爱不成就下手报复？用石头？

　　随从愤然指着钟南：“石头就是她扔的！两个侍女是从犯！”

　　魏璟拾起石头，在手中掂了掂，眼神是说不出的轻蔑冰冷。

　　仿佛下一刻就会把石头砸回她头上。

　　钟南大叫：“我没砸殿下，我砸的是那个贱人！她明明已经侍奉公主，却不守规矩，深更半夜勾引男人，这种只会狐媚男人的贱女人就该死！该死！”

　　说着，还要往裴蓁那边冲，被她两个侍女死死拽住，侍女一边拽还一边苦苦哀求。

　　钟南挣不脱，表情扭曲，转而把怨愤发泄到侍女身上，开始撕打侍女，表情狰狞，宛如恶魔，令人不忍直视。

　　魏璟在她叫嚣出要砸的是裴蓁时就忍不住了，神情一厉，“砰”的一声把石头狠狠砸在她脚下，地上顿时被砸出一个坑，溅起一蓬尘土，弹起的石块撞在她小腿上。

　　钟南下意识地跳起来。

　　魏璟一字一字道：“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刻把你的头开瓢！”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在暗夜的灯光下充斥着说不出的狠厉与血腥。女子终于被吓住了，闭上了嘴。

　　侍卫赶了过来。

　　魏璟淡淡道：“虞国公长女发了失心疯，今天当众向我示爱，被我拒绝后，便心怀怨望，伺机报复。”他用下巴示意某个方向，又点了点地上的石头，“趁我出宫回府时，潜伏在那边，暗中偷袭。若非我反应快，石头就砸到了脸上。以那块石头的棱角，不光要头破血流，只怕一只眼也废了。”

　　这就是让他暴怒的原因，从石头砸来的角度，明显是冲着裴蓁的脸的，若非他挡下，现在她已经破相甚至失去眼睛了。

　　而且看那石头的形状和棱角，显然不是附近的，是有人蓄意从别处寻来的。就为两人同行说了几句话，心思何其恶毒！

　　侍卫看看石头，又看看钟南，暗吸一口气：“殿下没事吧？”

　　魏璟抚了抚自己肩：“砸中了肩膀，还好，没残废。”

　　侍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叫什么事儿?虞国公长女？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家女子？

　　魏璟声音凝重：“癫狂失心，扰乱依风灯会，袭击世子，该如何处置，端看公主的意思，把她交给公主！”

　　侍卫本来还想客客气气把钟南送过去，谁知此女听到魏璟的话，又大叫起来：“我没有袭击世子，我砸的是那个女人，她算什么！不过是个贱……”

　　侍卫再也顾不上其他，慌忙捂住她的嘴，连拖带架地拖走了。

　　魏璟转向裴蓁：“你受惊了，发生这种事，公主想必会找你问话，你实话实说就行了，不必再送，小心那个女人。”

　　裴蓁从震惊中回神，点了点头。她现在约莫知晓钟南攻击她的原因了，甚觉不可思议的同时，其实并无多少畏惧心思。

　　反而是魏璟一系列的表现让她怔忡。

　　魏璟回到王府，洗漱一番，倒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许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好不容易睡着时，他又被扯入那个漫长的旧梦。

　　很久以前，久到他的上辈子，他从不相信什么前生来世的话。没亲眼见过，没经历过，更没兴趣，为什么要相信？这一点丝毫不像与他同时代的人。彼时的他就是这样一个行为放浪，思想叛逆的人。

　　洒脱形于外，愤怒蕴于心，看似放达不羁，实则病态落拓。

　　不过这辈子，他信了。自九岁那年京城一场病后，他苏醒了前世的记忆。自此后，他性情大变，变得异常懂事。特别爱黏母亲，特别敬爱父亲，那敬爱中似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成分。

　　总之，他成了父母的贴心宝，能被父母溺爱至今，可不仅仅因为他是东莞王夫妇唯一儿子的缘故。

　　他无比感恩老天给了他这场全新的人生，有前世作比，那种幸运感愈发强烈。

　　虽然国还是那个国，人还是那些人，但许多走向变了，他的家也变了。

　　所以他绝不容许再出现前世的悲剧遗憾。

　　前世里，他最大的遗憾便是母亲，其次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和他妻子。

　　母亲一生，历经坎坷，早年受外祖父之祸牵连，流放漠北。十年风雪交迫，饥寒病苦，九死一生。终于回到京城，却被遗弃在偏僻无人之地，寂寂离开人世。

　　他的母亲，他风度高洁、才华耀世的母亲，本该活得比任何人都光鲜、体面、从容、自在，却像一只被人委弃的动物般，悄无声息地死在被遗忘的角落。连他这个儿子都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大概从母亲离世后，他就彻底不正常了。当然，那时的他并觉得，而以如今隔世的目光看，彼时的自己，是真的病态。

　　或许，从母亲遭祸时起，他就病了。

　　此后，那一世的父亲—虞国公--迫不及待地娶了继妻，父亲的背叛加重了他的病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病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等母亲回来，虞国公连面都不见，门都不让进，就把母亲安置在偏僻的别宅，他的病已深入骨髓。

　　这时的他心中的世界早已坍塌，什么父子情，夫妻爱，朋友谊，及至整个社会，一切的一切，全都让人失望透顶，毫无期待。

　　母亲死后，他愈发随波逐流，别人眼中他特立独行、格格不入，但他知道，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随波逐流。因为，他最终还是不屈从于那个操蛋的世界。

　　他之后所有的行为不过是加快离开那个世界的进程。

　　他无力挽救母亲，无力挽救妹妹，也无力挽救她……

　　时间太久,他甚至想不起，成婚后两人是否真的恩爱过。

　　或许是有的吧，至少最初那几年，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她是母亲为他挑选的妻子，有着他欣赏的，类似于母亲的某些特质。

　　父亲背离，继母刻薄，只有她是自己人。这也是最开始他能全心全意亲近她的原因。

　　后来他们离开虞国公府，一半是被迫，一半是反抗。两人相互扶持，彼此温暖，因为有她，他才感觉，整个世界并非完全冰冷，对现世人情也没有完全绝望，甚至偶尔还会向他那个越来越远的父亲问个安。

　　不过，每次得到的都是冰冷的训斥和贬责，渐渐的，他就不再去了。加之知道了他暗中派去探望母亲的人都被虞国公拦截下来，他与虞国公大吵一场，从此与那个地方彻底决裂。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妻子还在和虞国公府走动，甚至过年时，还委婉劝他同去。

　　他怒不可遏，责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他们同那边断绝关系了吗！有没有尊严！

　　妻子冷声道：“断绝关系？是你公然声明了，还是他公然声明了，大概只有那个女人才巴不得你们这样做！可笑正中人家下怀还说什么尊严！
　　只要你还姓钟，世情伦理，你就是他儿子，他就是你父亲，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何况，你替儿子想过吗？你是虞国公的嫡长子，日后，国公的爵位应该传给你再传给儿子。如果虞国公对孙子一点情分也无，连面都认不出来，而那个女人再生下儿子，揪着我们的疏漏拿孝道说话，撺掇虞国公，你想想，虞国公会怎么选择？难道我们要把本该属于自家的爵位拱手让人？我们的儿女日后穷困潦倒地活着？”

　　他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却愈发生气，坚执地认为为了富贵权势向恶势力卑躬屈膝，是为人的耻辱！

　　她有些激动，针锋相对：“我视他们为你的长辈，依礼而行，既没曲意谄媚，又没同流合污，我怎么耻辱了？你出去问问，就是问到皇帝面前，他能说出半个‘不’字否！倒是你，你敢否认他们是你的长辈吗？只要你敢，我就断绝关系，不再以长辈事之。你不敢，到底是谁耻辱？”

　　……

　　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伤心伤肝伤肺腑，最终谁也没能说服谁，两败俱伤。

　　然后就是冷战。

　　两人之间的裂痕开始凸现。

　　她坚持她的做法，他既不认同，又不能阻止，只能默然放任。

　　其实他知道，她每次从虞国公府回来都郁郁寡欢，有时候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见人。

　　不用问他就知道她在那个地方经历了什么，他不心疼吗？不恨吗？可时间一长，她依然故我，他就渐渐麻木了。

　　她脸上没了笑容，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家里不再是他温暖的避风港，气氛让他感到压抑，他越来越频繁地往外跑。

　　他去了哪里，她并没有过问，然而那冷冷的审视的眼神，仿佛看透了他。

　　他在变，她亦在变，却又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没变，变的是对方。她身上曾经让他欣赏的某些特质成了加速双方裂痕的凶器，这是他的感觉。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看自己的，或许是怨尤和失望吧。

　　他确实让她失望了，内心深处，他自己都对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