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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癫僧(11) ...

  •   身体的痛苦暂时减弱了心里的痛苦。

      冰冷的理智渐渐回归。

      他决不能把他的亲人和爱人拖入灾难。

      也决不会向那个女人屈服。

      他只能消失,永远消失。

      不是死,死了会留下尸体,以显亭侯府的势力,很可能会寻到尸体,届时他的亲人、爱人将陷入怎样的悲痛。他不能如此。

      而知晓过往的他已经无法再面对他熟悉的人。

      至于消失后那个女人会不会报复性地抖搂出他的身世,他想,只要不是蠢货,就应该知晓,得罪与自己有亲戚关系显亭侯府,并牵连母家对她毫无益处。

      很快,快得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在某个夜晚,他斩下自己满头的乌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

      从此这个世上少了个侯府世子,多了个无名僧人。

      他走过最贫困的村落,看过最不公的事件,遍阅人世疾苦、尝尽世态炎凉、目睹血腥无奈,也体验过人间温暖。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从不敢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

      除了怕暴露身份,还因为,他会不定时地发狂疾。

      是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开始的。

      他从噩梦中惊醒,巨大的痛苦吞没了他,像河堤无法承载暴涨的水量,突然间分崩离析。他揪着自己的胸口,呼吸急促,犹觉喘不过气来,陷入迷乱和癫狂。开始嘶声大喊,摔打撞墙,悲声嚎哭。本能地发泄着满心的痛苦、悲愤、不甘和绝望。他失智一般冲入雨中,在雨地泥泞中奔跑,最后失去知觉。

      醒来后,他身上带伤,病了一场。身体的虚弱憔悴换来心态的平和,他就这样艰难地行走在自己修行的路上。

      他越走越远,直到有一日,走出魏国。

      然而狂疾却如附骨之蛆,一直伴随着他,就像一个重症病人身上无法根治的伤痛。慢慢的,他习惯了它的存在,学会了与它共处。

      洞窟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古墓一般的寂静。

      阿依慕睁着大大的眼睛,声音颤抖:“师傅,那个……那个世子,就是您是吗?”

      了空低着头,面容落在阴影中,他没有回答,手指神经质地去摸榻下的锁链,却突然想到阿依慕还在这里,身体僵住。

      阿依慕目中漫起薄泪,上前一步,跪坐在他面前,柔声道:“师傅,我帮你。”轻轻取过他手中的锁链。

      他还保持着低头拿锁链的姿势,没有动作,亦没有反对。

      阿依慕缓缓拿着锁链往他手上套,套到一半,忽然低声问道:“师傅,你伤害过其他人吗?”

      他嘴唇微翕,说不出话。

      她自顾道:“没有,师傅这样的人,只会帮人,只会救人,怎么会伤人。师傅伤害的只有自己。”

      她拿起锁链后退:“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带这锁链?我知道,哪怕发病,师傅也不会伤人,只会避人,何况,师傅这里根本没人!为什么要戴锁链!这个锁链应该丢掉!”

      他低声道:“发疾之时,神智混乱,我怕毁坏隔壁洞窟的壁画?”

      她坚决摇头,紧紧抓住锁链,泪水弥漫:“不,不是这个缘故。师傅忘了吗,是您告诉我,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师傅只是比别人更不幸,不幸不是罪过!师傅宽厚仁慈,品性高洁,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哪怕对阿依慕这样的人,也温柔以待,对鸠兹国自己都轻贱漠视的贫民,都全力以赴。这样的人还得不到宽恕善待,日日戴着锁链,世上其他人岂不是都该死!应该全部死光!”

      她句句铿锵,掷地有声,到最后已近激愤,却深深地震撼人心。

      只有同类才能理解同类。

      感受得到他的痛苦,看得见他的伤悲,触摸得到他的挣扎。

      相同的话,他能对别人说,却无法医治自己。

      而从她口中说出来,毫不犹豫、有力、激动地说出来,却如暮鼓晨钟,重重地撼动他的心扉。

      好似,他得到了恕免。

      他闭上眼,眼角闪过一丝晶莹。

      阿依慕说罢,抱着锁链跑出洞窟,跑到自己的住处。

      她抱着锁链哭泣。

      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就这样入睡,次日醒来,天光大亮。

      她出洞窟时,他已经起来了,站在窟前遥望东方的天际。

      晨光落在他身上,他眉宇间似多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阿依慕赧然,道:“我起晚了,是不是耽搁师傅做事了?”

      “不,”他侧过身,眼睛黑而柔,“是我忽然想到,好久没看日出了。”

      朝阳在他周身晕染出明朗的轮廓,他整个人像在发着光,没有一丝阴霾,仿佛充满希望。

      她小声道:“师傅,以后都不要再戴锁链了,好么?”

      他微微点头,目光温润:“谢谢你,阿依慕。”他真诚道,“阿依慕,你有什么心愿么?”

      我想一直在你身边。

      她想说。可是她知道,已经不可能了。

      从她坦诚身世的那一刻起,在她看到小龛内那幅壁画时,再进一步了解他之后,她就知道,永远不可能了。

      她说:“我想找到我的父母,我听说他们被卖到鸠兹国了,我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他们。”

      了空微笑:“我会拜托国王帮你寻找,只要他们还在鸠兹国,我想一定能找到。到时候,你就可以离开寺庙,和你父母一起正常生活。另外,我会托师父适时地关照你们。”

      阿依慕微愣:正常生活……

      作为一个资深的金丝雀,她有些不自信,迟疑:“我们……可以吗?”

      了空:“阿哈一个人都可以带着儿子活下去,你们三个人,有何不可?”

      提到阿哈,阿依慕立刻觉得自己可以了。她怎么能被阿哈比下去?

      她斗志满满:“师傅说得对,我已经脱胎换骨,要过新的生活!”

      了空赞许地颔首。

      阿依慕问:“师傅有什么心愿吗?”

      了空迎着阳光,面容平和:“佛窟的壁画马上就完成了,我准备画完这个就离开。这些年,我读遍现世流传的所有佛学典籍,依然未能从中寻到解脱之道,解我心中迷茫。我早有去佛陀的诞生地拜求真经的意向。那里佛教昌隆,典籍完备,是每个信徒向往的圣地。之前因为种种原因迁延未行,现在,我已下定决心,不日西去。”

      阿依慕惊呆。

      她急道:“师傅,你要三思!西行的路千难万险,连我都知道。不说沿途的沙漠、强盗、种种关卡,就说去那里一定要过一道雪山,十个人有八九个要折在那里,艰难超过想象。西去的僧人那么多,你听到有谁活着回来了?鸠兹国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冒险,师傅很可能根本到不了那里!”

      了空微笑:“我知道。”他看向西方,神色平静,“自古将军死沙场,身为信徒,死于求道途中,乃我心之所愿。”

      阿依慕失声。

      朝阳喷出万道霞光,他的眼睛也如绽出灿然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月色下带着镣铐的他那双眼睛,死寂,凄冷,满是绝望。

      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看到现在的他。

      放下心中的镣铐,充满信仰之光的他。

      哪怕永远无法在一起,哪怕从此再也不能相见,哪怕前行之路危险重重。

      比起在暗夜中身戴镣铐的他,她宁愿他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样就好,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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