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84、癫僧（9）

　　在壁画前不知站了多久，无数思绪如游丝纠缠，起起落落，最终，化为一个清晰的念想：她想了解他。

　　没有任何目的、单纯的了解。

　　了解他从哪里来，有过怎样的经历，是否有亲人和爱人，是什么造就了这样一个男子，如月光般高洁，如暖风般和煦，又如晨雾般迷离。

　　以前，他在她眼中是高僧，她满怀敬仰，一心想寻求庇佑，依附于他。

　　在经历过昨夜之后，在看到这幅壁画时，她却突然无可遏制地，想更近一步，像了解一个普通人那样的，了解他。

　　再次醒来，他恢复许多，开始下床走动，并温声告诉她：明天他就可以工作了。

　　阿依慕道：“干嘛那么急，师傅应该多休息两天，壁画迟早能画完，迟一天早一天有什么要紧，什么都比不上身体重要。”

　　她这话说得很认真、很严肃，了空道：“已经耽搁一日，虽然没有严格的工期限制，不过，能早些结束，何必一直留在这里？”

　　阿依慕哑口无言。

　　她忽然想到：是啊，了空大师是可以回去的，以前她怎么从没往这方面想？

　　心中无由地升起一股雀跃，她立刻道：“大师说得对，我这就去看饭做好了没，多打些来，大师多吃些，这样才能好得更快。”

　　说罢，风风火火地走了。

　　了空唇角若有若无地浮起一丝笑意。

　　暮食阿依慕是在了空的洞窟用的，一边吃一边监督他。了空并没有赶她，静静用自己的，从始至终，慢条斯理，仪态文雅。

　　气氛良好，好像经过昨日，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间近了一些。

　　饭罢，阿依慕洗了碗，为他倒水，自然而然地问道：“说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师傅是从哪里来，您的国家离这里远吗？”

　　了空缓缓放下碗，微微点头：“很远，我来自魏国，在鸠兹的东方，离这里有千里之遥。魏国疆土辽阔，若从我来的地方算，就更远了。”

　　阿依慕想象着那个距离，不觉惊叹：“感觉就像在天边，师傅一路来到这里，很艰苦吧？”

　　了空淡淡：“军队、流寇、关卡、沙漠，九死一生，若非师傅在，只怕一早就埋在沙漠里了。”

　　阿依慕惊异：“您与道鉴大师不是在鸠兹国相识的？”

　　“不是，当时师父正在魏国，偶然结缘，收我为徒，带我来了西域。”

　　阿依慕深深赞叹：“大师们好厉害，走过那么多路，怪不得有那么深的学问。”

　　她默默体味片刻，道:“当初来鸠兹国，半路上遇到强盗，许多同伴被杀了，只剩下寥寥几个……我就是被东方来的一位师傅救下的，是他把我带到了鸠兹国。”

　　她双手握在胸前，目中荡漾起点点光芒，充满向往:“听说东方的国家很大很大，比鸠兹国还要大许多倍，连佛祖都去过，和那里的国君谈过话。

　　那里到处都是绿洲，夏天有雨，冬天有雪，有数不清的美景、美食、美人。那里的男子像大师一样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女子很少出门，见面就念诗，是这样吗？”

　　了空几乎失笑:“哪有那么夸张，不管何处，人都是形形色色的，怎会一副模样？不过因为风俗不同，那边的女子确实更内敛些。”

　　阿依慕叹道:“我也好想出生在那边，感觉大师来的地方，对我而言，就像天堂。”

　　了空默了默，刚刚因为交谈而起的点点神采暗寂下去，他道:“这个世间何来天堂，不过是世人修行的道场，天堂……或许只在佛祖的极乐世界才有……”凡人无法到达……

　　阿依慕:“那里也有强盗，杀人，种种不幸吗？”

　　了空顿了顿，声音微沉:“或许更多，更残酷……”

　　阿依慕:“我想听，是师傅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吗，请为我讲讲吧？”

　　了空抬眼，略觉不可思议:“你怎么想听这个，一般人更想听平安喜乐的故事。”

　　阿依慕:“圆满的故事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加不幸，不幸的故事会让我觉得，原来这世上不止我一个人如此，我不是孤独的。我能理解他们，能真正感同身受，有他们作比，我会想，原来我过得还不算太糟，内心充满希望。师傅，您就讲讲吧？”

　　了空:“……”

　　是这里荒凉寂寞的环境，是因为某些话突然心生触动，还是女子真切的恳求，让他升起一股压抑已久的倾诉欲.望。

　　烛火跳动，光影明灭，他的神情微微恍惚。

　　“很久以前，有个男孩和他妹妹被人贩子贩卖到一家药铺。那家不良药铺平时卖的都是些‘春药’、‘打胎药’之类的不入流药物。他们还偷偷制作一种‘长生药’，吃了让人上瘾。其中一味材料要从小儿身上取，于是，他们就丧尽天良地暗中残害儿童。男孩和妹妹被卖到药铺后，差一点就惨遭毒手。

　　关键时刻……”

　　关键时刻，一队衙役出现，救下他们。

　　原来，城中频频丢失儿童，官府接连接到报案，请一位老番役调查此事。

　　老番役把目光锁到两个人贩子身上，顺藤摸瓜，查到药铺，逮到凶徒，救下了他们。

　　而在他们之前的儿童已经惨遭殒命。

　　兄妹二人无父无母，老番役把他们送到一座寺院，剃度成小和尚，从此在那里生活。

　　有一次，他和小师兄采药回来，半路遇到一个贵妇和她的仆人。

　　贵妇崴了脚，坐在山石上休息。小男孩心善，主动用自己采的药为妇人敷脚……

　　本是一件小事，他很快就忘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成了改变他命运的契机。

　　过了一段时间，妇人再次出现，向寺里的主持提出，想收养他……

　　所有人，无论是主持师父，年长些的师兄，还是救他的老番役爷爷，都告诉他，这是天大的幸运，他应该接受，并满怀感恩。

　　寺里的气氛如同过节，他被感染，亦生出欢喜与感激之心。

　　虽然他答应的最大初衷，是不忍面前温柔和蔼的妇人，失望伤心。

　　贵妇的身份有多贵重呢，她是京中显亭侯的夫人，而他成了侯夫人的养子。

　　谁不说他幸运，说他前世里大约拯救了宇宙才有这样的幸运。

　　他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不辜负这份幸运。

　　他刻苦读书，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真诚待友。

　　他的优异渐渐超越同侪，为人瞩目。

　　温雅如玉，博学多才，风度翩翩，惊才风逸……

　　京中高门贵邸纨绔的阴影，同辈的楷模，父母三句话不离口用来教育自家熊娃的“别人家的孩子”。

　　优异到超越血缘顾虑，让显亭侯略过自家几个亲生的庶子，立他为世子。

　　因为他，平庸的显亭侯成了所有人羡慕的对象，形象仿佛一下子窜到二丈八。

　　那股骄傲劲儿，老远就能嗅到。

　　他还有了一个深爱的未婚妻。

　　是京中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女子。

　　他的人生，在别人看来，实在令人羡慕嫉妒恨，简直是被气运女神笼罩，开了挂的人生。

　　太幸福，太完满，太风光无限。

　　然而，他始终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对亲人，对爱人，对朋友。

　　内心深处，他一直明白，他所拥有的一切，并非理所当然属于他的。

　　所以，他比别人更懂得珍惜和感恩。

　　他的秉性和努力成就了他，他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阿依慕疑惑:“这是一个不幸的故事吗？这分明是一个幸运得不能再幸运的故事。”

　　了空垂着眉目，拨动念珠，默然无声。

　　世上最残酷的事并非一直身在谷底，而是，在你走上顶峰，以为拥有一切后，一夜之间，毁得干干净净，丝毫不剩。那是真正的，跌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