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73、丑妾（13）

　　以前男人看到她，目光如狼，恨不能立即把她推到在床，剥光她的衣服。

　　而现在看到她，陌生，疏淡，无波无澜。

　　他住进家中，一间下人房，梁玉既没有特别关照，也没有私下见过他，叙个旧或询问他过去几年的经历。

　　在别人眼中他们素不相识，现在他们就是别人眼中应有的模样。

　　不过，对梁玉而言，她没刻意接近，但也没刻意疏离，一切顺其自然。

　　而且，不可讳言，他的到来，让她方便许多。

　　以前家中四个仆人，个个都有事做，没有一个专属于她。她连出门都被迫减少。

　　现在，有了他，哪怕明面上并不亲近，内心里，总不免多几分熟悉和信任。她可以自由出外写生了。

　　更妙的是，他对这里、周围的山水，比她熟悉。她向他打听，哪里风景更好，哪里飞禽聚集，然后带着阿圆，或者不带，在天气晴好的日子，由他引领，去那里写生。

　　连去几日，捧着一叠亲手画的素材，满心欢喜。

　　他余光看见，目中也带上淡淡的笑意。

　　画过风景鸟禽，又想画人。

　　以前，她从未尝试过在外面画人，因为会引起很多纷扰。

　　所以她总是观察过后记在心里，回家去画。

　　就这，单单观察，就招来不少麻烦。

　　现在有了他，她敢了。

　　街上出现一个画画的人，还是一个女子，可想而知会引来多少好奇的目光。

　　沉浸于作画的梁玉并不在意这些，她不在意，男人更不能退缩，一身煞气地护在她身边，默默逼退那些想凑上来的人。

　　因为有他相助，她顺利完成写生的内容，得偿所愿。好心情之下，含笑问他：“要不要给你加薪？”

　　她觉得，他工作的范畴已经远远超过“看门护院”，加薪是应该的。

　　谁知他听后，面色微僵，冷淡道：“不必。”

　　她听后愈发欢喜，哪家主人不喜欢不加薪的员工呢？

　　他看到她的神情，莫名地有些心梗，于是，某一日，她又一次好心情地提到加薪的问题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反而愣了几息，男人看到，唇角微扬。

　　秋天来临时，他带她去水边画野鸭。

　　阳光灿然，波光粼粼。河滩上芦苇葱翠，突然间鸭群惊叫飞散，他的身影出现在芦苇丛中，手中提着一只嘎嘎叫的鸭子。

　　她含笑看着，低头作画。

　　他在水边利落地处理鸭子。

　　不知何时，他悄然来到她的身后，看着她面前的画。

　　画中，画的正是他。

　　远山、飞禽、波光、倒影还有芦苇丛中一只衣袖飘扬的半臂男人的侧影，整幅画面温暖人心又诗意隽永。

　　他盯着那幅画，以及画中的人，哑声道：“不嫌弃吗？”

　　梁玉被惊动，讶然回头，又看向自己的画，认真反问：“不好看吗？”

　　他突地一笑，顿了顿，答：“好看。”

　　她“嗯”了一声，随意，自然，也……理所当然……

　　他又想笑，唇角微抿，目光暖暖。

　　其实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刻意，不作伪，依从本心，随性自然。让他周围的人也感到舒适自在……

　　一年后，谢逸回来接阿圆、梁玉去晋阳，梁玉思考良久，表示，她还想在这里多待两年。这里的山水她还没有画够，这里的人物她还没有厌倦，等她什么时候觉得没意思了，或者想他们了，她一定包袱款款马上离开，到晋阳去找他。

　　这么些年，大家都知道彼此的脾气，她这么说，他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们都讲究行事随心，自然也不会勉强别人违背本心。何况她又没说不走，只是迟两年罢了，他们总会在晋阳相聚的。

　　谢逸颇感无奈，叹息着答应，把阿圆接走了。

　　阿圆走，梅娘自然也跟着走。家中只剩下桂娘刘成两个老人儿（石浦不算）。他们年纪不小，在这里住惯了，不想再折腾，原想着，如果梁玉走，他们就留下来看守宅子。如今梁玉留下，他们自然也跟着留下。

　　现在家中只有桂娘一个女仆，忙不过来，梁玉又雇了个洗衣娘，依然没有侍女。

　　这一日，城中有集，她去集市上逛，石浦相随，然后她就被一个根雕的摊位深深吸引。

　　上面展示根雕奇巧精美，造型独特，形神兼备。梁玉入了迷，爱不释手，心砰砰乱跳。那感觉，就像一见钟情；又像虽未相识，却如长在你的灵魂深处，一经相见，便深深迷恋，无法自拔。

　　石浦看她发痴，约莫她要把人家摊位上的东西都买下来，就和卖根雕的老师傅套近乎，想着待会儿买的时候便宜点儿，毕竟这么多……

　　老师傅挺善谈，很快就说到自己的经历。他是祖传手艺，干这个四十余年，早些年在大城市打拼，上了年纪思念家乡，就回来了。又说自己的作品在大地方多受欢迎……

　　梁玉忽然道:“师傅，我拜您为师如何？”

　　她说这话时的态度，十分认真，十分诚恳，十分热切。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
　　老师傅愕然不已，随即毫不犹豫地拒绝。

　　梁玉还欲再说，石浦忙不迭地把她揪走了。

　　回到家中，她茶不思饭不想，拿定主意，亲自登门拜师。

　　集市上老师傅自报家门，她已经知道了老师傅家住何处。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她拿出百般诚心，万般央求，都已经下跪了，老师傅还是拒不收她，断然把她扫地出门。

　　梁玉失魂落魄，整个人恍恍惚惚，石浦看她这个样子，嘴唇紧抿。

　　车到半路，她忽然惊醒似的道:“等一下，我要买一把刀。”

　　他悚然:“你想做什么？”

　　梁玉:“我想买把刻刀，别人不教，我就自己摸索着学。”

　　她话语平静，神情正常。然而石浦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很不正常。不知怎的就想起当初她把簪子抵在自己颈上的那一幕，平静而决绝，毫不退缩。

　　这个人，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劲儿。

　　他道:“我先送你回去，东西我回头去买。”

　　然而等他回来时，他说:“那个根雕师答应收你了。”

　　梁玉睁大眼睛，嘴巴半张，愕然得结结巴巴:“他怎么，怎么突然……”

　　男人道:“人老了，难免反复。”

　　梁玉:“……”

　　默然片刻，她诚恳道:“谢谢你，对了，你要加薪么？”

　　男人眼皮低垂，凉凉地看她:“等你雕出的东西能卖钱了，再来说加薪的事吧。”

　　梁玉:“……”

　　等谢逸再次回来请她去晋阳时，她正沉迷于学根雕手艺，果断拒绝。

　　谢逸无奈至极，看她的样子，总觉得她已经偏离正常人状态，十分担忧。再看家中其他几个人，老的老，残的残，竟是托付给谁都不放心。

　　他精心挑选了个侍女，送给梁玉，再三嘱咐，要侍女好好照顾好她，这才带着一颗操碎了的老妈子心离开。

　　学根雕是一件极辛苦的事儿，还从来没有女子学过。先不说要四下奔波寻找材料的辛苦，单说根雕材料讲究质地坚硬、年代久远、形态奇特，处理材料就需要一把子力气。

　　根雕讲究“三分人工，七分天成”，源于自然，却要高于自然。材料具备，如何做到化腐朽为神奇，成就令人惊艳的作品，除了雕刻手艺，还要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作为一名优异的画家，她创造力她不缺，缺的是手艺。

　　石浦每隔两日就要去根雕师傅家看她，每次她都一身粗布罩衣，窝在一堆木材间，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他径直走过去，先看她的手。

　　手上又多了许多伤口。

　　那是一双多么珍贵的手啊，能画出那么多美妙的画，现在却……

　　他呼吸不畅，心在颤抖，却什么也没说，把怀中的药膏和纱布放到她面前。

　　她匆忙道谢，收起东西，又专注于眼前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