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71、丑妾（11）

　　从窗外吹来的风把灯扑灭，梁玉站在满室夜色中怔怔发呆。室内的摆设渐渐从黑暗中现出模糊的形体，书架、画案、桌屏、笔架……一切都井井有条，除了画案上凌乱摊开的画卷。

　　她脚步迟缓地走过去，抹黑收拾画卷，此时反而庆幸没有灯光，不必看到画卷上的人像。

　　然后她又抹黑关上窗户，想要开门时，才发现，门不知何时被闩上了。

　　拉开门栓，走出书房，作画的兴致早已消失不见，她回了自己的卧房。

　　这件事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就像那夜，作为永久的秘密被强行封存。

　　她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事情当中。

　　谢逸从话本中提炼出故事情节，并尽量使之口语化，之后和梁玉商量，如何给这一段段情节配画，使新出来的画册故事既通俗形象又不失完整性。

　　梁玉要配画，当然要通读故事，她发现，谢逸抓故事梗要抓得挺精准。

　　她随口道：“你既然能把人家的话本改成小册子，也能把你的小册子改成话本吧。”

　　谢逸闻言一愣，随即狠狠一击掌：“对呀，话本多赚！我不但能把我的小画册改成话本，我还能直接写话本呢。”

　　他像发现了大展宏图的新途径，激动得走来走去：“写得好了，我就可以和书坊签订契约，不要一本本买断，而是分成，对卖得好的书，这样更赚！”

　　少年沉浸在自己想象中，满眼金子的光芒。

　　梁玉：“……”

　　恐怕她家公子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那样口不言“阿堵物”的秉性，会养出满口金银的义子。

　　她咳了一声，意思意思地提醒：“不管怎样，别耽误读书。”

　　少年却有自己的主张：“我们读书是为什么，不就是希望日后有资本能做自己想做、喜欢做的事？总不至于为了走仕途。现在这个形势，咱们这样的背景，走仕途等于找死，还是老老实实赚银子养活家人让自己快活更重要。”

　　梁玉：“……”

　　其实，她很赞同……

　　梁玉：“嗯，你有主意就行，家里支持你。”

　　少年灿然而笑。

　　此后，谢逸果然开始尝试写话本，梁玉叮嘱张全，看管好小郎君，别让他晚上熬夜，照顾好身体。

　　谢逸要上学、要开拓新事业、还要每天当小先生教妹妹背诗写字，可以说非常忙了。

　　家人积极向上，梁玉非常满意，觉得现在的生活真是没一丝不如意。

　　殊不知，谢逸一边操着妹妹的心，一边还替她发愁。

　　八卦美少年长着一颗老妈子的心。

　　他觉得，梁姨近来越来越呆了，常常走在街上，就忘记原本要做什么，无缘无故地对着什么东西发痴。当然，如果要梁玉解释，她会说自己在观察、感受或者思考，但没有人要她解释。谢逸担心，这样下去，她有一天会忘记回家的路，被人领走、拐走或掳走。

　　于是，他苦口婆心地劝梁玉上街带上刘成。

　　梁玉觉得不妥，家中仆人少，每个人都忙，一个人能做的事，为什么多带一个人？这是浪费。再说，总是拖一个成年男子上街，虽说是主仆，也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想着谢逸一片孝心，她没有反驳，答应下来，事后该怎样还怎样。

　　终于有一日，她出门买纸墨，常去的那家店缺她要的货，店伙计便介绍她去另一家。那家店比较远，她回来时天色已晚，路上便遭到流氓堵截。

　　她刚要喊救命并逃跑，突然跳出来几个人，把流氓一顿胖揍，两个人把流氓押走，两个人送她回家。

　　得知他们是护卫队的，梁玉感激不尽，请他们到家中坐，无论如何要款待一番。

　　其中一个道：“娘子千万不要客气，这是咱们应该做的，老大特意吩咐过……反正以后娘子去哪里都不用担心，在这个城里尽可以横着走……”

　　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慌忙拽走了。

　　梁玉:“……”

　　她愣愣的，之后，上了一点心，就发现，她们这条街巡逻比较频繁，连桂娘梅娘都说，这里治安好，当初把房子买在这里，实在太英明……

　　想到那个护卫队男子的话，她隐约意识到什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从来不知，自己正被人暗中保护着……

　　这件事她同样不知该如何对家人说，索性缄口不言，像所有无法出口的秘密一样，深锁于内心不见天日的角落。

　　因为这事，她反省了一下，对自己出门的事做了一下调整。

　　尽量减少一人出门的情况。

　　她不想给别人造成太大的负担。

　　日子悠长而宁静。

　　她在属于自己的家里，自己的画中，自己家人的陪伴下，不管外界如何动荡喧嚣，竭力守护着内心的平和安宁。

　　她不知道，她在晋地已经渐有声名。

　　更不知道，晋州已经换了新刺史。

　　新刺史有军队，有能力，上任之后就开始大力整顿各地。

　　以往尸位素餐的官员被撤掉，空了的位置被补上，混乱的秩序被拨正。

　　当谢逸说起这些外界的变化时，时间已经又过一年，他说：“护卫队要解散了。”

　　梁玉微怔，脑中倏然闪过某张浓墨重彩的面容。

　　谢逸叹道：“其实他们还不错，有些可惜。”

　　旁边梅娘问道：“解散后这些人干吗去？”

　　谢逸：“或许被收编，或许自谋生路，谁知道呢。”

　　之后，大家不再谈这个话题。

　　谢逸说起自己的新打算：“我已经跟着周先生读了好几年，不想再读下去了，想在家里专心写书。”

　　梁玉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你才十七岁，不读书做什么？不需要你急着养家，你可以一边读一边写，像以前一样。”

　　谢逸：“都读好几年了，早够了，我在家里也可以读嘛，有问题就向先生请教，何必非要到他家里读呢。”

　　梁玉：“听说孔子的弟子都跟他几十年，你这才几年，就说学够了。”

　　梅娘：“就是啊，反正不花银子，接着读呗，等你年龄大了，想拜师都没人要了。”

　　谢逸：“……”

　　众人一致反对，特别是一向支持他的梁玉坚决反对，谢逸只好继续读下去。

　　这一年，谢逸的第一本书面世。

　　一经面世便极为畅销。

　　不过，除了梁玉等几个极亲近的人，谁都不知道那话本是他写的。

　　连周先生都不知道他私下里写话本。

　　这时，画本此物还不多，品质上乘的更少，他的话本如此受欢迎，一来故事确实吸引人，二来书坊运作好，三是时势所趋。

　　谢逸看到了这个市场的广阔前景。

　　他对自己的未来有很长远的计划。

　　相比之下，梁玉就不擅长这些，她的世界里只有画，有画就满足。

　　恰是中秋，梁玉吩咐厨下烧一桌好菜，既庆祝中秋，又庆祝谢逸第一本书成功。

　　席面设在院子里，月光助兴，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梁玉不觉就饮醉了。

　　梅娘把她扶回房中，她还在絮絮叨叨说，要看月亮，要与月光共眠。

　　梅娘哭笑不得，打开窗户，让月光洒进屋里，然后服侍她睡下。

　　夜色深沉，仿佛有风吹过身体，亦或是蝴蝶在皮肤上嬉戏，激起莫名的渴望。

　　她忽然睁开眼。

　　是旧梦重现，还是回到了旧日的梦中？

　　她好像还在周家那幢小楼阁里，月光铺满地面，男人站在床前，五官深邃，在光影的渲染下，如浓墨重彩绘就，摄人心魄。

　　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不知道是还没醒，还是天生这般镇定。

　　他也在看她，然后，在她开口之前缓缓道:“这一次，我是为你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