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28、叛逆（11）

　　出了显亭侯府，上了车，柳竽面上惯有的讨人喜欢的笑容慢慢消失，如戴上一张表情空白的面具。回到家，往榻上一躺，脑子开始放空。

　　章晗轻轻走进，在她手边放了一杯茶，道：“七郎不是去显亭侯府了吗，做什么了累成这样？”

　　柳竽不想说话，这个时候，她连听见声音都累。

　　章晗推了推她：“我想听七郎说说侯府的事，侯爷和侯夫人性情好吗？是不是很凶，很高高在上？”

　　柳竽揉了揉额角:“和你以前见过的贵人差不多。”

　　章晗微微一窒，她以前见过的贵人……她垂下头，涩然道:“他们……是不是知道我……很反对，为难你了？”

　　柳竽坐起身，看她一眼:“没有，只是寻常应酬。”

　　显亭侯优柔寡断，极易受身边人影响，否则当年也不会略过亲生的庶子，而立原配侯夫人名下的养子、她的兄长柳箫为世子，皆因侯夫人坚持。

　　后来，原侯夫人老树开花，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兄长又突然离家，世子位便落到原侯夫人所出的柳三郎身上。柳三郎才十三岁，性情颇肖其父，能不能保住世子位都令人担忧，更别提成为她的倚仗了。

　　她还需要显亭侯府，需要显亭侯，所以，她不得不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应酬显亭侯夫人。

　　不图她能帮她，只图她不坏事。

　　与别家夫人相交，尚能欢欢喜喜，互利互惠。

　　反而是这所谓的“自己人”，仗着那点所谓的“情分”，拿着她的红利，收着她的孝敬，靠着她私房成倍地往上翻，尤不满足，还要打她这个人的主意，把她吸干榨净再称斤论两卖掉，让人耐心全失。

　　柳竽有些心烦:“后天还要陪侯夫人去水云观进香。”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叫阿胡过来跳一支舞，散散心。”

　　阿胡就是沈崇送她的胡姬。

　　章晗面色微沉，冷淡道：“她恐怕跳不了，上午她说脚踝伤了。”

　　柳竽一惊:“脚伤了？要不要紧，叫大夫了吗？”

　　连忙吩咐人去看胡姬，舞姬的价值可全在一双脚上。

　　章晗看她如此紧张，嘴唇紧抿，脸色愈发难看。

　　不一时，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七爷要赏舞，我的脚就全好啦。”

　　随着笑音，一道红色的身影踏着舞步翩然而入，如春光中美丽的蝴蝶，手上脚上的银铃发出欢快的声响，再配上一张明媚的笑脸，让人的心情一下子明亮起来。

　　章晗脸色发青，冷道：“上午让你跳，你说脚伤了，现在七郎一叫，怎么你的脚又好了？”

　　阿胡满不在乎：“凭什么你让我跳我就跳，我又不是你的人，谁比谁高贵多少？你让我为你跳舞，你怎么不为我弹曲？”

　　章晗气得发抖：“你！”

　　柳竽连忙止住两人:“好了，听我说。”看向章晗，“现在你弹曲看她跳舞，她跳舞听你弹曲，谁也不亏。而我，赏了你们的曲和舞，心情舒畅，自然要送你们礼物，我们三个人都得到好处，这是共赢，你们看如何？”

　　阿胡立刻鼓掌:“好、这个好，我答应！”

　　章晗嘴唇微颤，眼含薄泪：“你、你把我当做和她……”

　　突然一转身，眼泪落下：“我的手指伤了，弹不了。”

　　说罢，快步离去。

　　气氛冷凝下来。

　　柳竽皱起眉头，既不快又不解:“她怎么了？你得罪她了？”

　　胡姬耸耸肩：“或许她自觉身份尊贵，为我这样卑贱的舞姬伴奏有失尊严，所以拒绝了。”

　　柳竽愈发不快:“你怎么会这么想？再说，你凭本事吃饭，哪里卑贱了，你不必这样妄自菲薄。”

　　胡姬自小如一件物品般被人卖来卖去，送来送去，辗转于各色男人间。男人们对她也像对待物品一样，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你凭本事吃饭，哪里卑贱”。眼睛有些发酸，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子喜欢七爷了。

　　女子的笑容愈发明媚:“既然章娘子不能弹奏，我就为七爷边唱边舞吧，七爷还没听过我唱歌儿呢。”

　　柳竽眼睛亮起来，一下子来了兴致:“你唱。”

　　阿胡便唱了一首“春莺啭”，歌喉动人，舞姿曼妙，仿佛春光提前降临到眼前，所有的阴郁烦闷一扫而空，只有歌舞带来的美妙情境，丝毫没有缺少伴奏的遗憾。

　　不知何时，屏风后隐约出现一片衣角，阿胡低身旋舞时看到了，唇角微微一勾。

　　歌舞罢，柳竽犹不能回神，喃喃道：“古人云绕梁三日，阿胡你唱得比梦梦姑娘也不遑多让了，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阿胡朝某个方向瞟了一眼，撒娇地上前拽住柳竽的袖子：“我想让七爷为我起个名字，我都没有自己的名字，阿胡是别人随便叫的，您能送我一个名字么？”

　　柳竽有些心酸，温声道：“美人如玉，舞姿翩跹，如花中彩蝶，就叫你玉蝴蝶如何？”

　　“玉蝴蝶。”阿胡轻轻念了一遍，双掌一合，欢喜道:“我喜欢，谢谢七爷。七爷送我名字，我就是七爷的人，您可不能随便卖我。”

　　柳竽：“除非你主动想离开，否则我不会赶你。”

　　阿胡脆声道谢，同时，朝某个方向得意地抬起下巴。

　　全程听闻这一出的章晗紧紧咬着唇，面色含悲。

　　天渐渐暗下来，室内光线朦胧，玉蝴蝶离开后，柳竽静静地坐在暮色中，如化为模糊的剪影。

　　侍女进来点灯，问道:“公子，现在要摆饭吗？”

　　柳竽从沉思中醒来，“唔”了一声，问:“章娘子呢？”

　　“娘子在房间，说不舒服。”

　　柳竽淡淡地“嗯”了一声:“把章娘子的饭送去她的房间。”

　　侍女答应一声，不一时，饭摆上来，她像以往那样独自用过饭，到院子里散步。”

　　几颗寒星点缀在夜空，明明彼此相隔不远，却给人以孤独凄清的感觉。

　　或许人总是孤独的，既然选择一条独行之路，就不该奢求有人相伴。

　　她突然想起那日回答许韬的话，当日的她是何等淡定确定以及肯定，而今再想，她恨不能捂住那时自己的嘴。

　　莫名羞愧。

　　但自己选的路，无论如何都要硬着头皮走一走，轻易放弃不是她的风格。

　　散过步，她走到章晗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恹恹的声音:“谁？”

　　柳竽:“是我。”

　　里面静了片刻，道:“请进。”

　　柳竽推门进去，见章晗坐在床边，看着面前的烛火，面色苍白，也不看她。柳竽道:“侍女说你不舒服，需要请大夫吗？”

　　章晗终于转过脸来，目光幽幽:“公子找我有事吗？”

　　柳竽微微一顿:“我想找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