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13、旁观（30）

　　上元节后，“柳记胭脂”四个字一直在杨婕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离开家乡，孤身一人投奔京城时，路上曾遭遇流氓围堵。彼时，那位俊美如天仙般的男子仿若从天而降，不但救了她，还把她带到京城，派人送到永宁侯府。留话说，如果她在侯府待不下去，就去“柳记胭脂”找李芸娘，给她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得。

　　入侯府后，接连发生许多事，加上不自由，所以至今未到柳记拜访过一次。

　　站在他人的角度，她来京这么长时间，于有恩之人连声招呼都不打，是不是太忘恩负义？

　　以前没想到也就罢了，如今想到，便觉坐立难安，满脑子都是应该去柳记拜访的事。

　　她想了又想，化了大半积蓄从一家胡人酒坊买来几坛酒。她记得，在路上时，偶然听那人提起，想念这家的酒。他是京城有名的豪商，什么都不缺，她不知道还能送他什么。

　　与钟辑说起这事，钟辑有些不悦：“姐姐要买胭脂，让底下人去就行，何必非要亲自跑一趟？你不会像三姑一样被柳七那厮迷惑了吧？我告诉你，他长得再好也是白瞎，姐姐千万不要被表象迷了眼。”

　　杨婕听得好笑：“公子误会了，我当初来京城曾蒙七爷相助，一直未登门致谢，这才想去柳记看看。哪怕见不到人，东西送去也是好的。我从未肖想过与京城的贵人如何，我出身乡野，知道有些东西不可逾越，不会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实际上，我这辈子不打算成婚。”

　　钟辑吃了一惊，沉默下来。这番话完全无法安慰到他，他心中更堵。半晌，闷闷道：“我和你一起去。”

　　杨婕诧异：“公子的身份……不会吓到人么？”

　　钟辑:“京城的贵人多如牛毛，以他的见识，看到皇亲也寻常，怎么会被我的身份吓到？不过，我也不打算见他，我就在附近逛逛。”

　　杨婕疑惑地看他一眼，没有深究，点头答应。

　　二人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去西市。

　　钟辑把她送到柳记胭脂坊就离开了。

　　杨婕一踏入坊内，便闻到一股令人沉醉的幽香。三面椒墙分列数排长架，均用粉绫包裹，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精致的琉璃瓶和瓷瓶。身披各色披帛的女子低声垂头交谈，露出雪白的脖颈。

　　她环顾一周，对店员说要找李芸娘。

　　店员进去通报，不一时，出来一名三十多岁的优雅女子，含笑道:“我就是李芸娘，请问您是？”

　　杨婕连忙道明原委，女子笑道:“您来得正巧，今日七爷恰好在坊中，请随我来。”

　　杨婕惊喜。

　　坊后是一处开间大院，一名俊美的年轻公子正斜靠在钩纹团花的波斯毡毯上，手握玉杯，肘支隐囊，屈左腿而坐，姿态闲适地欣赏中庭梅花树下舞姬的表演。

　　还未等李芸娘开口，年轻公子已然认出她，诧然笑道:“杨婕？数月不见，你现在过得可好？”

　　他的笑容如春光般耀眼，杨婕低下头，福身行礼:“我很好，谢七爷挂念，我现在在虞国公府钟公子身边伺候。七爷的恩惠我一直记得，只是身不由己，直到今日才来拜见。不知七爷喜欢什么，就带来几坛酒，望七爷不要嫌弃。”

　　说着，脸红了，为自己的礼薄而羞惭。

　　柳七摆摆手，让她坐下，李芸娘命人把酒搬过来，然后退下。

　　柳七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酒，娘子有心了，多谢，你也来尝尝。”

　　侍女上前斟酒，白玉碗中如漾起琥珀之光。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酒，试着饮下，但觉香醇甘甜，十分可口。

　　“如何？”青年笑问，美丽的桃花眼灿如晨星。

　　杨婕若有所思:“看来，这家的酒贵是有道理的。”

　　青年大笑，神采飞逸:“说得不错。”

　　他的热情爽朗无形中消除了她的窘迫和拘谨，她渐渐放松下来。

　　柳七道:“你在虞国公府钟公子身边？”含笑的语气半真半假，“当初你敢独闯京城，我就看你不是寻常女子，假以时日，定然又是一个李云娘。如何，愿不愿来我的柳记？”

　　杨婕心中怦然一跳。

　　他在亲自邀请她？

　　他这样看重她？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凭自己的双手，谋一份差事，自食其力。而不是依附于别人，被人随意拿捏，随意摆弄。

　　她不喜欢公侯门第，一点都不喜欢，无时无刻不想离开。

　　然而，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少年。

　　他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对她说，没有姐姐镇守，我睡不着觉……

　　他急切地护在她面前，对那凶神恶煞般的女人道:“姑母，你想对阿婕做什么？”

　　她生病时他的照顾，他每日为她读书，教她练字，他毫无保留地信任，把所有私产交给她……

　　他还在外面等她……

　　要答应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柳七看出她的迟疑，微微一笑:“钟公子是公府继承人，将来的虞国公，娘子在他身边，前程必然远大，岂是一家小小的柳记可比？刚才不过是顺口一说，娘子不必介怀。愿你早日得偿所愿，不负往日辛苦。”

　　说着，举起酒杯。

　　这番话说得诚恳自然，熨帖人心，化解了她进退两难的尴尬。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深受感动。

　　然而杨婕却察觉到对方完美笑容下的客套，真诚言辞后的不以为然。她知道，对方必然认为她贪慕国公府的富贵，才不愿离开。或许，一般人看到她的反应都免不了这样想。

　　但她不希望他这样误解。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极敬重的人。

　　她道:“其实，我做梦都想来七爷的铺子，凭自己的双手吃饭，不再寄人篱下……我选择留在国公府，不是为贪图荣华富贵，而是因为钟公子。钟公子人很好，对我颇多照拂，他在国公府处境艰难，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他……或许等到某一天，我再也做不了什么，就会离开。如果那时候七爷还愿意收留，我必尽心竭力为七爷驱使。”

　　她说得这样郑重这样坦白，柳七反而不知如何应对，面上不由多了几分敬重与刮目相看。

　　“原来如此，娘子的心意令人敬佩，愿你心想事成。”

　　顿了顿，安慰道:“虞国公老谋深算，钟公子是他唯一的孙儿，他总不至于连自己孙子都安排不好，否则一辈子白混了。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忧。”

　　杨婕点头，低声道谢，虽然她对虞国公并没有那么乐观的评价。

　　气氛有些凝重，柳七转移话题:“娘子今天来得真正巧，再迟一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怎么？”

　　“我准备去雍州一趟。”

　　“雍州……很远吗？”杨婕没有概念。

　　柳七点头:“离京城千里之遥，那里是扶风王的驻地。如今朝廷混乱，京城不安，诸王中，扶风王的名声最好，治下也不错，我想去那里看看。”

　　杨婕心中一跳，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她想也未想地脱口而出:“不知七爷去的时候能否多带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