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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怪谈与闲趣 ...

  •   香山别馆,张嫣的闺蜜趴上是锦衣云鬓、欢声笑语。然而隔壁新郎的单身派对上,气氛就相对没有那么和谐了。

      翁同龢、张謇、张之洞等一干离休老干部在院子里听戏。乳母保姆们带着各家的小孩在院外的竹林里跑上跑下地玩。里间屋子里,载泰、载沣、孙启胜等人在陪着皇帝打斯诺克。

      自从甲午以来,清军接连在满洲跟日本、俄国开战,都取得了不菲的战果,民心振奋。比起载澍那一代人,跟载沣同龄的八旗子弟走鸡斗狗、欺男霸女的频率明显降低了,立志于从军的人大大增加。

      勋贵子弟们聚会的时候,说的话题不再是谁家养的戏子好,谁家喂的鸽子强,而是谁谁又搞到一把好枪,谁谁又学了一身好拳法,巴雅尔大人在战场上又如何如何痛扁俄国人了。

      对于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载沣来说,哥哥简直就是活着的神话、行走的传说,自带天使安吉尔一般的光环!

      然而载湉却不怎么喜欢他这个弟弟,或者说醇王府的所有人都不怎么讨光绪欢心。

      无论在前期与慈禧的斗争中还是后期的中日战争中,整个醇王一系都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贡献,老醇王福晋叶赫那拉氏甚至是隐隐支持姐姐慈禧的。以至于载沣的生母刘佳氏得知珍妃要把心腹侍从官指给儿子做福晋,顿时长长地念了一声佛。

      觉得自己沾了哥哥的光、空享了亲王禄位,载沣不由心虚又憧憬地陪着皇帝玩耍。另外几个“球友”——怡亲王载泰、一等侍卫孙启胜、若桐的侄儿唐海哲,莫不是受过皇帝隆恩的人。于是几个人像约好了似的,每一杆子都恰好把球打到门洞旁边,就是死活不往洞里打。

      旁边的记分牌翻了一页又一页,载湉眼见又要重现当日跟邓世昌等人打球“一个时辰连赢6把”的辉煌胜利,顿时哭笑不得地放下球杆。

      众人都以为他是累了,忙宣布中场休息,接过球杆,递茶让座。

      载湉想到自己天天被人簇拥着打假球的经历,只觉得茶也不香了,风也不清了,会馆栏杆外的千杆翠竹也不绿了。他无奈地放下茶盅,起身取了斗篷:“朕出去走走。”

      载沣眼前一亮,背后瞬间竖起一条尾巴摇啊摇的,忙不迭地抬脚跟了出去,却被皇帝扭头扔来一句“不许跟着”,打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好在从竹林子里头扑出来的皇长子拯救了他。

      “爹爹!”霍普抱着个皮球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跑着,见到他立刻扔了球,伸手要抱。

      “殿下,奴才抱着你吧。”小梳子瞥了一眼皇帝的左腿,提议道。

      霍普不依,继续趴在父亲腿上当腿部挂件。载湉没有办法,抱起他在下行的山道上走了一会,便觉得左膝关节处传来一股隐约的滞涩感。

      载沣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迎上去问霍普:“殿下,那我抱着你行吗?”

      “嗯?”霍普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有点陌生的叔叔,点点头,“好吧。”

      载沣终于如愿跟哥哥同行。小梳子在旁边提着一盏明瓦玻璃灯照路,让随从在很远的地方跟着,兄弟二人带着娃沿青石板路往下慢慢走。

      香山自前明以来便是达官显贵出游赏景的好去处,鸦片战争后,京中的外国人也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纷纷在这里建起会馆来。

      如今的香山步道,沿路皆是一色别致典雅、风格各异的番菜馆,门口大都铺着青石小径,用竹篱笆、藤萝、灌木划分空间,摆着各式洋伞洋椅,玻璃窗里透出温暖的灯光来。

      在半山腰旁的一家德国番菜馆旁,载湉忽然停住了脚步。

      载沣抬头望了一眼门口的招牌,却不认识那几个洋文字母。还是霍普拿手指着那招牌,一个字一个字地拼读道:“孟,都,德。”

      “德文?”载沣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皇上喜欢吃德国菜吗?”

      “你喜欢吃猪肘子、香肠和奶油味的土豆泥吗?”载湉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载沣立刻疯狂摇头,又听他叹道:“但是李鸿章喜欢。光绪二十年的时候,朕和他在这里见过一面。”

      “甲午年开战前吗?”载沣眼前一亮,以为终于要站在高高的香山上听哥哥讲过去的故事了,没想到那家番菜馆里忽然爆发出一阵中年男人捶桌狂笑的声音。

      “哈哈哈哈,拿宫宴上的臭鳜鱼作弄人,皇上真的做过这种事情吗?哎呀妈呀。”

      露台上传来一阵桌椅碰撞的声音,那人似乎笑得连人带椅一起摔倒,又爬起来道:“梁启超受皇上知遇之恩,将来他给中堂作传,一定会把这事隐去不谈。杏荪,不如我去请旨,让你来给中堂写个人传记,把这件事写进去!”

      杏荪却是盛宣怀的字。人人都知道盛宣怀是李鸿章的爱将,在甲午战场上被后者举荐给皇帝,由此进入中枢权利核心。载沣不由露出好奇的神色,瞅了哥哥好几眼。

      随从看见皇帝和醇亲王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门口,不由揉了揉眼睛,跌跌撞撞地跑进去告诉二人。

      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叫鹅似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打翻茶杯的声音。现任中央银行行长盛宣怀和教育部总长辜鸿铭慌忙出来,见真是皇帝站在外面,不由整个人都呆掉了。

      载湉打发人把孩子抱走,回头审视二人:“看来我们怀念同一个人的重点有所不同啊。”

      盛宣怀十分惭愧,垂首无话。辜鸿铭却落落大方地拱手笑道:“故地重游,斯人已逝。臣等也是苦中作乐。中堂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说笑,他在天有灵,也会原谅我们的。”

      “是吗?”载湉一愣。李鸿章在他面前一向谨守人臣本分,严肃恭敬,原来私底下竟然是一个十分随和的人吗?

      “皇上别听他信口开河!”盛宣怀忍不住怒道,“中堂为人如何,他这个‘张党’又有何资格评判?!”

      在慈禧时代,虽然同党旧党,但湖广总督张之洞一向看李鸿章不顺眼,两人得空就要在报纸上互相嘲讽两句。辜鸿铭是张之洞的部下,没少跟着辩段子嘲讽李鸿章,现在却信誓旦旦地说人家随和,显然是信口胡说了。

      辜鸿铭还犹自辩道:“你懂什么?听说过一句话吗——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载湉不由大笑,打量起这位有“怪杰”、“狂儒”之称的保守党重臣来。

      辜鸿铭生于英属马来西亚群岛,时年43岁,素来能言善辩,会说九种语言,身负十三个博士学位。这样一位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大儒,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资深保守派,至今仍旧穿着长袍马褂,戴一顶圆顶瓜皮小帽,身后拖着长长的辫子。

      曾有燕大学生编打油诗嘲讽他拖着猪尾巴,却被他反口讥讽道“我的辫子在头上,你们的辫子长在心里”,博得满堂喝彩。

      慈禧过生日,他脱口而出“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吓得张之洞险些魂飞魄散。

      当日,载沣决定与张嫣举行西式婚礼见报,也是被他嘲讽“不拜双亲而拜神佛”,“朱子说,善欲为人知则不为善。同理,爱/欲为人知则是作秀,以一桩姻缘讨好位高权重的兄嫂罢了”。

      载沣年轻气盛,险些气得拿刀上门找其拼命,如今在山道上狭路相逢,仍是忍不住嘀咕:“在皇上面前还这么信口开河,成何体统?”

      载湉听了忍不住笑问辜鸿铭:“你怎么走到哪儿都是敌人啊?”

      “臣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男子纳妾天经地义。这就好比一个茶壶肯定要配几个茶杯,总不能一个茶杯配几个茶壶吧?王爷偏要逆天而行,怎么能怪得人说?”

      “话不能这么说吧?”眼见会馆遥遥在望,载沣不由反驳,“为什么非得以一对多或是以多对一呢?你一个人一张嘴,一个壶一个杯好好喝水不行吗?”

      “人性多变欲壑难填,这是人之本性,古今中外皆是如此。区别不过在于欧洲的达观贵人流行用别人的杯子喝水,喝过一次之后便放回去,不负任何责任。中国人则流行多买几个杯子,看似很自私,但至少他付出了一定价值,还为这个杯子提供了一个容身的锦匣。”

      欧洲上流社会流行偷情,中国成功男人喜欢纳妾,这都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顽疾。但能把不要脸的话说得这么清奇、这么理直气壮、这么生动形象的人还是少见。载沣终究是年轻,听他一再用喝水比喻男女之事,不由面红耳赤。

      载湉忍不住冷笑道:“等你买到不合心意的杯子,放在家里用也不能用,扔也不能扔的时候,就知道只要一个杯子好了。”

      话音未落,忽然听头上哗啦一声,兜头一阵滚烫的热水泼下,和着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淋得几人满头满脸皆是。

      “什么人在上面?”盛宣怀当即断喝。三人一惊,下意识将皇帝护在当中,取来火油灯细看时,却发现洒落的东西是茶叶梗。

      片刻以后。

      “朕是做了什么孽啊?”头一回聊限制级话题就被人泼了一身茶水的皇帝拥着被子坐在壁炉前,仍是忍不住揉揉鼻子打了两个喷嚏。若桐在一旁忍笑替他摘掉头发里的茶叶梗。

      外面,杰西卡·雷蒙德隔着窗子解释道:“我以为是一群偷溜进皇庄的登徒子。没想到是陛下。真是抱歉啊。”语气十分真诚,但还是可以听出一丝笑意。

      “什么叫本来以为是登徒子,她在暗示什么?这是道歉吗?”载湉炸毛道。

      “好啦好啦。人家是记者。您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买杯子的梗吗?”若桐笑道,又问白青,“醇亲王怎么样了?”

      载沣年轻火气旺,只是被泼了一身水,啥事没有,满脸通红地过来给哥哥道歉:“辜鸿铭就是个混蛋,都怪我接了他的话。这事没完!”

      载沣自知对付不了辜鸿铭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贱嘴,所谓的饶不了他,就是把事情捅给了外交总长梁启超知道。

      文廷式年轻的时候就点满了唇枪舌剑的技能,他嘲讽老醇亲王载沣“娶妻娶贵君莫笑、卖子求荣荣已极”的打油诗,至今还在江湖上流传。只是近年来他位高权重,为政府形象考虑才不得不收敛许多。

      梁启超完美接过师父手中的接力棒,并且把毒舌属性发扬光大。以至于朝廷上下无人不知——当今中国两大嘴炮王者,旧党有辜鸿铭,新党有梁启超。

      辜鸿铭崇尚儒学,坚持“孔子讲的是为人之根本,就像两千年前三三得九,现在三三还是得九,不会因为时代进步就改变”;梁启超则坚持引进西学,讽刺孔子学说为“两千年思想遗毒之大成者”,提倡使用白话文,降低四书五经在语文学科中的比例。

      两人从燕大校园到议会再到内阁,一路交锋,恩怨无数。

      如今载沣向其求助,梁启超隔日在燕京大学秋季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时便笑称:“......女性的地位?我相信这一点不用我来强调。当今世界诸国皆以GDP(国民生产总值)为国家实力之标杆,从欧罗巴到美利坚,遍数三大洲五大洋,没有哪个国家在计算GDP的时候将占其人口总数一半的女性排除在外。”

      辜鸿铭则在中国图书有限公司成立仪式上,向记者们吐槽:“贤妻良母在家侍奉高堂、养育儿女不创造GDP,妓/女为嫖客服务赚取嫖/资则创造GDP,如此看来还是后者更高尚一点。”

      记者们哗然一片,隔日便举着还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怼到了梁启超家门口。

      梁启超冷笑:“妓/女虽为生计所迫操持贱业,却合法经营纳税,我看不出任何可鄙之处。反而是某些人仪仗权贵,卖弄口舌,以杯子喻人,吹捧多妻制度。却不知上帝造人便是阴阳平分,他家里每多一个可有可无的‘杯子’,世上便要少一个夫妻恩爱的和美家庭、多一个晚景凄凉的老单身汉。”

      两人你来我往,引经据典,金句百出,足足互怼了一月有余,让全京城人民都看足了好戏。外省大儒、时政家、批评家们也在报纸上刊出相应的文章,或声援辜鸿铭,或追捧梁启超。

      学生们随之效仿,立出对应的辩题来。燕京大学辩论赛场场爆满,某某语出惊人,某某舌战群雄,某某博得满堂喝彩,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

      这是只属于这个时代的独代风华。刚刚从农田中走出来民众们没有太丰富的物质生活,更没有小说电视卡拉OK等各种眼花缭乱的娱乐方式。

      但也正应了那句“国家不幸诗人幸”的话,自古乱世出大师。延续千年的旧文化与势不可挡的新文化在自由的环境里轰然碰撞,每一分钟都有陈规陋矩在批判的声浪中破碎瓦解,每一分钟都有无数惊世骇俗的新思想与新学说被提上议事日程。

      昨天还被推崇为“新学”的思想,明天可能就被贬斥为“迂腐落后”。一个月前还被斥为“激进狂妄”的理论,一个月后就成为理所当然。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这个缺乏娱乐的年代,知识成为人们最尊崇的东西,旁观大儒大师唇枪舌战则成为人们共同的消遣方式。

      梁启超辜鸿铭成为家喻户晓的政治人物,两人每一次在燕大发表公开演讲,都会引发万人围观。场面甚至比京剧名家杨小楼、谭鑫培的新戏开场还要热闹。

      连皇帝夫妇也忍不住搬出小板凳吃瓜看戏,若桐发现丈夫每天看报纸看得双眼放光,就差唯恐不乱地喊“打起来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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