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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毒杀的皇帝 ...

  •   面容模糊、身形纤细的女子被两个太监拖着,在青石板铺成的宫道上疾行,她不断挣扎喊叫,凄厉尖锐的叫喊声在空旷的游廊上忽远忽近地回荡。

      “你们爱走不走,皇上不能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皇上不能走!”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方静若寒泉的古井,井台上的青苔冰冷湿,黑黝黝的井口深不见底,仿佛来自深渊的凝视。

      “皇上,来世再见了——”女人拖长了调子的惨叫声中,天地倒转,冰凉入骨。

      唐若桐尖叫一声,猛地站起来。

      研究所里灯火通明,外屋整理文献的研究生都吓了一跳,她的同事何晶听到声音,推门进来:“桐桐,又做噩梦了?”

      唐若桐点头,痛苦地揪着头发,把一头烫成大波浪的金发抓得乱如鸡窝。

      何晶拿出一盒牛奶放在桌上,开玩笑说:“梦都是反的。被人扔井里,说不定反而预示着你要升正教授了!”

      唐若桐缓过气来,一个白眼儿送给她:“拜托,这里是故宫博物院下属研究所,你好歹是个科研人员,能别搞封建迷/信这套么?”

      “那你说,怎么用科学解释你会连续一个月做同一个梦?”

      唐若桐拧着眉毛道:“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知道梦里那个女人是谁了。”

      “哈?是谁?”

      唐若桐咬着吸管,一脸认真地说:“是清德宗的恪顺皇贵妃,也就是被慈禧太后溺死在故宫‘珍妃井’里的那位光绪珍妃。”

      “我靠靠靠靠……”何晶忍不住爆了粗口,“你才挖了人家丈夫的坟,还把尸体送去中国原/子/能研究所做元素衰变检测,这个时候开这种玩笑很吓人的好不好?”

      “我没有挖坟,我是参与‘中国历史专项研究’课题下的‘光绪死因’项目。尸体取样,是想知道光绪是不是被慈禧太后毒死的。如果真能把真相公之于众,珍妃娘娘泉下有知,也会给我一个么么哒的。”

      “另外我也不是开玩笑,这回我听到那个女人说话了。”唐若桐道,“她一直在重复一句话,‘皇上不能走’。你没觉得这句话的语境有点奇怪吗?皇帝是封建时代的最高领导人,一个自身难保的女人凭什么对他指手画脚?”

      “那又怎样?”

      “至少说明三个问题。第一,这个皇帝必然面临某些威胁,例如战争、暴/乱、瘟疫,他有‘走’的客观需要。第二,这个女人必定跟皇帝关系亲密,才会在临死之前还对他念念不忘。第三点是从前两点推断出来的——既然皇帝有危险,这个女人又是他的亲人,为什么反而拦着不许他走呢?很显然,她认为某些东西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皇帝的安危。”

      “纵观中国历史,有明文记载的似乎只有珍妃他他拉氏一人符合条件。首先,她是光绪的知己、爱妾——关系亲密。其次,她被慈禧杀害的时候,恰好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的前一到两天——有战争威胁。那么她认为光绪不能走的理由也就呼之欲出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她认为比爱人的性命更重要的事。”

      她说得认真,何晶也不由自主地被代入了学术研讨的氛围,反驳道:“你这是逻辑推论,有事实依据吗?”

      唐若桐摇头,刷刷敲击键盘:“暂时没有,但我们可以搜一下,看珍妃有没有说过……”

      她说到一半忽然卡壳,嘴角抽搐不已。何晶凑过去一看,只见网页搜索条上键入了“皇上不能走”五个大字,底下上亿个搜索结果,赫然是:

      《娇妃撩人:皇上不能走》

      《庶女皇后升职记:皇上哪里走》

      ……

      “哈哈哈哈,”何晶锤着桌子笑得花枝乱颤,“你是想笑死我然后继承我的双十一购物车吗?”

      “哎哟,不行了。我要回去看我的论文了。别胡思乱想了,你就是长期加班导致精神压力过大,项目完了赶紧去看心理医生。拜拜,桐桐。”何晶推门而去。

      唐若桐悻悻退出了网页,出去看几个学生整理档案,左思右想还是不甘心,回去坐在电脑前面。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键盘,她果断舍弃了某度,点开知网的链接,望着空白的输入条,鬼使神差地敲下了“光绪珍妃”四个字。

      蓝色的进度条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闹钟的滴答声莫名其妙地让人不安。她漫不经心地滑动着鼠标,忽然看到一篇以前自己引用过的文章,被网站用灰体字标注出来。

      《我的两位姑母——珍妃、瑾妃》by唐海哲。

      珍妃他他拉氏的娘家侄儿姓唐,跟她一个姓?若桐愣了一秒,下意识翻出自己的身份证,民族那一栏赫然写着“满族”。

      像是心跳忽然漏跳一拍,若桐着魔似的摸出电话:“妈,我爸他们家姓唐,是民国后改的姓吧?你知不知道他们家在满语里的老姓是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女人不耐烦的声音:“喊你相亲你不去,倒用空关心这些有的没的。那个死鬼十几年不着家,谁还记得啊。倒是你有个堂姑姑跟咱们家还有来往,她好像跟你爸一个姓,姓什么……他他拉?”

      “是满洲镶红旗的他他拉氏吗?”

      “哎哟,新中国成立都五十多年了,谁还记得这些。”

      若桐又换了个方法问道:“那我爸家的老房子是不是在阜成门内大街上?”

      “诶,那房子解放前就卖了啊,你怎么知道?”女人的声音染上几分诧异。

      若桐挂了电话,心下骇然。阜成门内大街正是满清时代镶红旗人聚居的地方,而珍妃他他拉氏恰好就是满洲镶红旗下人。

      唐若桐也可以写作他他拉若桐,她跟珍妃一族难道有什么联系吗?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母胎单身新女性,怎么会反复梦到一位一百年前死去的皇妃?

      若桐不可抑制地想到在清东陵采样时接触到的光绪遗骸,再想到近年网络上流行的那些轮回转世、前世今生`类的小说,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把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马克思唯物主义大法好”、“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真主耶稣”反复念了几百遍。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若桐心慌意乱地接了,就听见在中国原/子/能研究所工作的大学同学唐俊激动地说:“唐姐,惊天大发现!快来我办公室!”

      这个人从上学的时候起就咋咋呼呼的,若桐很不以为然:“又怎么了,是你们打开昭陵,发现孝庄下嫁多尔衮的证据了,还是比对了雍正乾隆的DNA发现小钳子果然不是四四亲生的,而是海宁陈家的儿子?”

      “我们是中国原/子/能研究所,不是中国历史八卦研究所!”唐俊哭笑不得,“还记得你上回送过来的样品吗?就是从清西陵文物管理处采集的那束光绪皇帝的头发,你猜我从上面检验出了什么?”

      “我马上过来。”若桐挂掉电话,怔了一会,抄起手包冲向停车场。

      今天的原子能研究所一反平日的冷清,若桐踩着高跟鞋往楼上跑,一路上无数清史研究领域的同行纷纷向她打招呼。

      实验室被人山人海和摄影器材重重包围,闪光灯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唐俊抓着她的手激动地说:“是三/氧/化/二/坤(砒/霜),我们从你送来的样品上检验出了高浓度的三/氧/化/二/坤,浓度是致死量的一百二十多倍。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是被人用砒/霜毒死的。”

      听到爱新觉罗载湉这个名字,若桐忽然没由来地心里一颤。周围的同行都上来恭喜她的团队解开了一大历史谜团,可她却像什么都听不到了一样,怔怔地站在原地。

      光绪帝爱新觉罗载湉,做为她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她对这个人是那么熟悉,熟悉他的生平,熟悉他的才华,也熟悉他的软弱与悲哀。那么一个本来有可能成为中兴之主、曾有机会改写整个屈辱的中国近代史的人,现在,她却亲手证实了他最后的下场——在37岁的壮年,被一碗砒霜化作崇陵地宫里的一具枯骨。

      据说,砒/霜中毒的人在死前是非常痛苦的,通常会经历连续呕吐、剧烈腹痛、浑身抽搐,很久很久才会得到解脱。而在此期间,剧烈疼痛引发的肌肉痉挛,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缩成一个弓形,所以在古代,这种毒/药又被称作“牵机药”,是不亚于凌迟的酷刑。

      好像生吃了一个半生不熟的柠檬,酸涩的汁液从喉咙直渗进心底,一时间心脏紧缩到好像不能跳动。若桐背靠着墙,尘封的记忆忽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将她淹没。

      周遭众人已经激动地议论起来:“由此可见晚清宫廷斗争是何等险恶,统治集团内部有多么腐朽!”

      “既然证明了是中毒,那么砒/霜是谁下的呢?”

      “诶,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看是害怕皇帝秋后算账的‘后党’!”

      “我觉得是出卖戊戌变法的袁世凯!”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有人推了推若桐:“唐副教授,你是项目负责人,你也说两句啊。”

      一众学者都朝她看过来,若桐惨然一笑,眼中渗出泪来:“是孝钦干的,是孝钦干的,一定是她。”
      孝钦是慈禧太后的谥号,这位在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独裁者,为了个人享受,镇压义和团、挪用海军经费、奴颜婢膝恬不知耻地对侵略者说出“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等卖国言论……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杀个把皇帝好像也不太意外。有什么可激动的呢?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若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掩面冲下楼梯,坐在车里崩溃大哭。

      她想起来了,全部都记起来了。

      她记起入宫那天,坤宁宫披红挂彩、歌舞笙箫。紫禁城正门层层洞开,却没有一扇门是为她而开。相反按照宫里一贯的规矩,她作为侧妃必须跪在新房门口迎接正室,成为另一个女人尊贵地位的垫脚石。从黄昏跪到暮色四合,又累又饿茫然无措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双明黄色挖云掐金麂皮靴子停在眼前。

      一个半醉的声音问:“她是谁?”

      宫人上前道明原委,光绪听了“呵”的一声冷笑道:“还有这样的规矩?这宫里折磨人的法子未免忒多了些。”众人唯唯不敢应声,他迈进新房,头也不回地说:“送珍嫔回去,拿些东西给她吃。”

      若桐站起身来,只看到一个穿大红喜服的清瘦背影消失在屏风后头。

      初次侍寝的时候,小皇帝板着脸孔,严肃地对她说:“爱新觉罗载湉。”

      “啊?”

      “朕的名字!”载湉很是不满她的迟钝,重重扭过头去,“你,你还没告诉朕你的名字呢!”

      若桐当时在心里腹诽,衣服都脱了,您还跟我说这个?况且您是皇上,我纵然知道您的名字,也不能喊出口呀!不解加上害羞,她便死活不肯开口。

      后来她才知道,“湉”在古文里是“水面平静无波”之意——载湉幼时体弱多病,醇亲王夫妇为了让他平安长大,特意取了个女孩的名字。

      所以他身上大到皇帝之位,小到一衣一食,都是慈禧赏赐的,唯有这个看似不太体面的名字是父母所赠。载湉在新婚之夜执意要跟她交换名字,就像寂寞久了的孩子遇到个新玩伴,赶紧拿出自以为最珍贵的玩具跟对方分享似的。

      她还想起,甲午那年,他们一起登上景山,在寿皇殿前望远言志。

      她说:“在家做好女儿,出门做好媳妇,生了孩子就做好母亲。两千年来,女人好像都着过这样的日子,就像刚一生下来就把一辈子的路都望到了头,多无趣啊!如今洋兵压境,倭寇作乱。国家正在生死存亡之际,我不想做好母亲,我想做大英雄。”

      载湉望着山下连绵起伏的黄琉璃瓦屋顶,朗声大笑:“跟你相反,朕不想做大英雄,朕想做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她还记得,戊戌变法期间,他们彻夜畅谈变革的蓝图:

      山西的煤炭将与汉阳的铁矿石发生最具力量的化学反应,生成的钢铁会支撑起整个中国的脊梁。商业和资本不再被视为下流,中国将建起鲁尔柏林那样的工业化城市群,国产的轮船可以从重庆一路开到上海。一切吃人的尊卑秩序都将被打破,人们讨论的话题将不再是鸦片辫子姨太太,而是时政、教育和艺术。

      然而这一切都在慈禧和顽固派的屠刀中化为乌有。两年后,八国联军的炮弹落在北京的城墙上,比爆炸声更让人绝望的是慈禧派来传话的太监冷冰冰的公鸭嗓:“洋人眼看着要打进城来,哀家要带着皇帝皇后出去避一避,你年轻漂亮,跟着不方便,不如就此殉国来得干净。”

      她早知横竖躲不过一死,干脆冲着慈禧大喊:“你们爱走不走,皇上不能走。天地神明列祖列宗都在上头看着呢!”然后就被恼羞成怒的慈禧下令扔进了颐性轩后头的井里。从前世的他他拉若桐,变成了今生的唐若桐。

      人的大脑是有承载极限的,大量记忆的涌入带来剧烈的情绪波动,让若桐感觉呼吸苦难,头疼欲裂,昏迷之前她忽然想起前世匆忙写下,塞在帐子里的遗书。

      “……戊戌一别,已有两年。犹记当日君寄我以知己之义,结我以夫妻之情,托我以家国之任。此生之恩,来世必报。临别之际,仍有三愿:一愿载湉平安喜乐,和顺百年;二愿皇上振作精神,勿忘甲午、戊戌之耻;三愿陛下内整山河,外拒强敌,扬我泱泱中华之国威,亦遂你我少年之志。此去分阴阳,生死勿牵念。他他拉若桐绝笔,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八。”

      这三个愿望跟诅咒似的,想啥啥不灵。他们夫妻双双惨死,慈禧却做了一世的圣母皇太后,七十三岁高寿而终!

      天道何其不公?

      这样的命运,她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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