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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月初六,丁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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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六,丁未
司命
那天我从南天门经过,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司命星君请留步。”
我回过头,看见他穿着浅青的袍子,神态恭敬,不禁微微一愣。
“在下寻书,刚刚飞升不久,星君怕是觉得面生。”
我想起最近似乎的确新来了几个散仙,只是我一时忙于命格之事,未曾理会他们,却想不到竟被人先一步找来。
我清了清喉咙,道:“有什么事吗?”
他大概是觉得我身为上仙,语气如此随便,不由惊讶地挑了左眉,笑道:“在下想借星君司命盘一用。”
既然是新升散仙,怎么如此不懂规矩?我喝道:“大胆!司命盘乃天界要物,岂容你说借就借?”眼下瞟见守在不远处的门将,连忙招呼他们过来,“快把这放肆之人带走!”
那人见我不由分说赶他走,有些错愕地定在原地。我懒得多话,提起衣裾跨过门槛,转身就回我的天府宫。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灰尘浮动,我将天命簿从袖口里取出,翻开一页,挟笔蘸了墨,却久久落不下去。空荡的大殿中只有沙漏更替的单调簌簌声,我听得出了神,一个不小心,笔尖的墨汁滴在纸页上,洇出一朵玄色的花。我心里烦躁,扔了笔将那页撕下,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如同其他那些岑寂的日子一样,摊开四肢,平躺在冰冷如铁的石砖地上,阖了眼,等待全身温度一点点散去后,沉沉入睡。
东曦驾车而过,那金色的光芒一闪,我陡然睁开眼,看见一个人蹲在面前,浅葱的衫子,束着一丝不苟的玉胜罗冠。
“星君……”他甫一开口,就被我截断。
“你怎会在这里!”
他踌躇一会儿,说:“在下见宫府大敞,怕星君出事,便进来看看。”
毕竟他没做错什么,我脸色稍霁,慢腾腾爬起来。被风吹得久了,我也没刻意运功抵御,也许是冻着了,两腿有些木。
他殷勤地扶了我一把。
我一个哆嗦,赶紧推开,厉声道:“你不要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借你司命盘。”
他笑:“星君当真是铁面无私。”说着,手还是伸了过来。
我袖子一拂,念了个定身诀。他愣愣地看着我,眨巴着眼睛,凝固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我捶捶肩,扶着腰去宫殿外把守门天将训斥了一通。末了,道:“去帮我把里面那个人弄走。”
那天将问:“送去哪里?”
我随手一指:“绑了丢下南天门。”
我以为此事已了,结果不消一刻钟,文曲星君前来拜访。那时我趴在书案上,正在思索如何写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孽缘。
“下次你朝南天门外丢东西的时候,看着点儿,别又砸到我了!”文曲星君拎了一人向我掷来。
扑通一声,一团物体骨碌滚到我脚边,我用笔尖凌空一划,解了封他的诀。
“我是看文曲星君的面子”我皱着眉说。手下丝毫不停笔。
他却就着跪在地上的姿势,说:“在下只愿借司命盘一用。”
“不可能。”我看也不看他。
一旁的文曲星君倒是好奇了,笑嘻嘻地问道:“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他答:“在下想寻一位故人。”
“找人?找的什么人?”
“他爱穿白衣,笑起来很温柔,对我总是很好的……”
“够了!”我啪地放下笔,指着他鼻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在这里,成何体统?还有你,”我朝文曲星君冷冷扫一眼,“你来这儿听故事的?没事做就回你的北星宫!”
将那两个人轰出去后,我疲倦地瘫在椅子里揉额角。眼看堆积的命格成丈厚,我实在是没心情跟他们周旋,施了个法,将整个宫殿包裹起来,我坐在空无一人的结界里,奋笔疾书,与世隔绝。
可是仍要时不时出门,见见玉帝,汇报下最近下凡历劫的仙人们的情况什么的。
不久后,南天门将走过来悄声说:“那位散仙在星君门前守了半个月了!”
我淡淡道:“待久了就死心了。”
再过得几日,附近天机宫的上生星君匆匆从我身边经过,抱怨:“司命星君,你得想个法子。那散仙成天站那儿,这不是存心挡我的路嘛!”
我将那挡路石推开几尺:“这样可好?”
时候长了,连上门凑热闹的文曲星君都调笑道:“这人忒执着,都一个月了,我也想忍不住替他说两句了。”
我瞥他一眼:“玉帝来也没用。”
到得后来,我去天庭,正踩了阶梯向上爬,就听周围议论纷纷:
“听说了么,那个新来的散仙?”
“想不到他竟然在司命星君门前站了三个月……”
“据说他是为了司命星君才修炼成仙的!”
“痴儿啊……”
我一个踉跄,差点没栽倒。整了整衣衫,一抬头便看见玉帝那张严肃的老脸。
“爱卿,”威严的声音响彻殿内,“那寻书仙君的事朕听说了。”
我一笑:“莫非玉帝也来求情?”
“如此执着之人,也可在众仙中树个典范。”
“玉帝可知他要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一窥那司命盘。”玉帝了悟的双眼平静无澜,“谅他也没那本事篡改天命。”
我喷出一口笑:“玉帝想必贵人多忘事。”
当年文曲星君下凡历劫,爱慕他的碧桃仙女担忧不止,央我借司命盘一看。后来我禁不住她的恳求,在司命簿上为他加了一句话,令他避开生死劫难——原来我也有过心肠软的时候。
我抬起残缺的左掌,冲着玉帝道:“因了这道疤,星君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我加的那句话,累无辜凡人成了文曲星君的替罪羊。于是我不得不恕罪还债,去十丈软红中受一受那六道轮回生死爱恨之苦。
我站起身,朗声笑道:“若玉帝不怕重蹈覆辙,本星君又何足为惧呢!”
玉帝英武的浓眉纠结在一起。他看着我,挥挥手,说:“去吧。”
我踏了彩云,落在天府宫门外,迈着大步来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转身就走。他乖乖跟在后面,脚步有些紊乱。
进到宫内,空荡荡的大殿,徒有四壁,只有不起眼的角落里,顶着一张圆台。他看着我,双眼一亮。
我说:“你真有本事。玉帝的面子我能不给吗?”
揭开绣着金丝的锦缎,露出下面经纬交错的罗盘,我开动机关,纵横捭阖,穹宇洞开,一道温和的光芒笼罩了司命盘,那些星罗棋布的名字浮在空中,蕴藏了万千秘密。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低低吐了两个字。我默念口诀,并起两指朝虚空中一点。周围渐渐暗下来,幽蓝色的莹光从我的指尖蔓延,形成一片薄纱,静静地铺在罗盘底座上,逐渐变亮,透过如水荡漾的表面,映射着前程往事,历历在目。
那时候他还未曾修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一个纨绔公子,爱上教书先生,顿时收敛所有玩兴,为求那人另眼相待。他一向是个执着的人,苦苦追求多年,终盼得那人回眸。于是有了一段两情相悦的时光,却恨浮生苦短,不能相守永远。继而相约一同修仙,只为百年后执子之手。谁料那人中途偷偷离山,不知所终。他苦等百年,不知那人去向何处,突然一日吉光降临,无意间他堪破真谛,羽化升仙。
那个他等待百年的人呢?
却是一个曲折的故事。
当年他还是城中恶少时,曾奚落羞辱过一位书生,失手下将那家老母推倒在地,老妇人头骨断裂而亡。他爹一手遮天,轻易了结此案,封了所有人的口。那位书生也非常人,隐忍着一口恨,卧薪尝胆数十年,衣锦还乡。适逢官员贿赂,书生借题发挥掀了仇人的家底。那书生听闻罪魁祸首于山中修炼,便邀来妖道中人,誓要破了他修真一途。此事做的机密,却被那教书先生听去。但为时已晚,城中一切都已布置周到,疏密不漏。先生知道今次无法善了,便换了他的容貌替他受那万妖食身之痛。而他,只道那人杳然离去,直追至天庭。
“后来呢?”
“后来?”我反问,“哪有什么后来?”
拨弄机关,沿着那人的命运轨迹滑动盘轴。然而那人残缺断裂的身体躯干被万妖吞噬殆尽,哪里还寻得见一魂一魄?
命盘渐渐停止吱吱的转动,那片水光也黯淡下去,缩成深邃的印记刻在盘中央。我收回手,重新盖上一截锦缎,转过头去看他。
“看过司命盘,你心满意足了吧。”我对呆呆立着的他说。
他神情恍惚,许是还在回忆从前的事。
“那时候修炼,入门时须以血明志。我在掌心刻下他的名字,他切下幼指赠与我。”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来,我淡淡瞟了一眼,是一小截骨头。
“他跟我说,若度不过百年大劫,愿来世凭借此物相认。”
他仍在絮絮叨叨地啰嗦着从前的琐碎事,我听得不耐烦,上前赶他。
“你可以走了。”我伸手去拉他。
他突然拽住我藏在身后的左手,摊开来捧在掌心,一根根指头捋直。我累了,任他动作着,没有阻止。
残缺的掌缘处有一道蜿蜒的伤口,他将那截白森森的小指骨摆在愈合的疤痕上,紧紧贴着,如跗骨之蛆。
我们看它慢慢生长,依附着原先的骨架,渐渐有了血有了肉,在指尖绽放出洁白的莲花。
一滴泪落在指缝间,倏忽不见。
然后紧跟着的,是炙热缠绵的吻。
十月初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