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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味经典之古井幽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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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妈妈用眼角瞥了画轴一眼,齿间挤出一丝轻蔑的笑声,随即摆手叫人把站在门口的呆子赶出去。画轴被扔在我的绣花鞋边,我捡起来,偷偷藏在身后。
“我们嫣儿啊……”妈妈拉起我滑嫩的手,轻轻拍着说,“我们家嫣儿啊,可是那些有钱的公子哥儿花千两银子也未必能见得到的,他一个穷书生,就凭一张几文钱的破纸,倒想得美了!我看哪,想见我们嫣儿的要是排起队来,定能从倚红楼门口,排到东街的牌坊去……”说毕,妈妈又咯咯笑了起来。
我早已厌了那些贪婪的笑声,向旁转过头,透过稀疏的竹帘,隐约看到一个黯然的背影在远离,心中莫名地隐隐作痛。
以后整个上午我都在想那个背影,由于头上的钗饰压得我脖子酸疼,丫鬟小涟帮我卸去一些,我看着那些做工精巧精细的玉簪金钿,心想早晨可惜了,是个穷书生。
早早吃过中饭,我坐在湖心小亭乘凉,正扇着绫罗扇赏着湖景,忽而一阵脂粉气飘来,七八个姐妹从我面前走过,纷纷坐在离湖远的位置——湖心小亭是只有我才能坐的。
因为我是花魁。
钿儿是其中最傲慢的一个,走过亭子时还不忘向我白一眼,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恰巧她坐得近,看着手腕上的玉镯,我决定作弄她一番。
“小涟,记得这镯子么?”我摘下手镯,举在显眼的位置,大声问小涟。小涟说记得,我便又接着问:“知道是谁送的么?”
“记得,是城南王员外的大公子。”
“那,他还说什么了么?”我又问,顺便看了看一旁的钿儿,见她一脸阴沉,我心里愈加痛快。
小涟答不上来,只好摇头。
我笑了笑,说:“王公子说,这镯子,可是上好的血翡翠,就得配我这种肤色好的,哪像其他人,怎么也戴不像的。”
其实,王公子根本就没说这话,小涟要是答上来就怪了。但这句话倒是骗到了钿儿,她满脸通红,实在气不过,一拍桌子一跺脚,带着丫鬟气愤地走了。
其他人也陆续散了,只留下亭子里的我和小涟两人。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闲着无聊,手边是早晨被妈妈丢弃的画轴,趁现在没外人,我便把它展开,细细欣赏起来。
那穷书生画得的确是不错,展开画轴,一种异样的感觉扑面而来:一个吹箫女,一只善舞白鹤,一棵优雅垂杨柳,一处白云缭绕仙境……只恨我平日里读书太少,此刻竟找不出什么辞藻来形容他的画工。合上眼,我又想起了那个身影……
只可惜,他是个书生,一个穷书生。
想到这里,我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可巧,妈妈这时候跑过来,说已经到申时了,叫我收拾收拾到大厅去。我推说身体不适,不想出去。
“今天来的可是王公子,城南王员外的大公子!”
我不禁好笑,悔不该在方才提到他的名字。我又看看妈妈,她紧拉着袖口,袖子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是收了人家不少银子。
我实在厌恶这些东西,便背过身子,坚决不去。
妈妈拿我没办法,只好离开另想法子。
我握了握手里的画轴,想这吹箫女与白鹤到底不属于这里,便叫小涟把画还给书生。
“那巧了,他就在外面等着呢!”
“他又来了?”
“也不应这样说,因为他压根儿就没离开过,从早晨一直等到现在。”
“真是个呆子!”我小声骂着他,内心却欣喜万分。
“他才不是。”小涟笑道,“刚才我去大厅,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硬塞给我一方手绢,叫我务必要给小姐你。我一看,恰好是小姐前些天遗失的那方,只是被他给弄脏了。”说着,小涟把手绢递给我。
我拿过手绢,果真,这就是我的手绢,我原以为丢了,没想到是被他给拾去了,只是手绢的右下角的确有些不对劲。再仔细看,我不禁又笑了:“傻小涟,这才不是弄脏了呢,你看这墨迹工整,定是他题的诗了。”
“我不信,要是真那样,随便在人家手绢上写字,也太不礼貌了。”
小涟的话我没有听进去,而是专注于手上的诗,我又要叹我的浅薄了,只是短短二十来个字,我也没有认全。
不过没关系,看那呆书生,估计我要不去,他是不会走了。
不容思考,我起身,准备去大厅见见这位书生,小涟为我梳妆。
未到大厅就传来一阵嬉笑,那里显然已是一派热闹景象。穿过装饰华丽的长廊,闻到浓郁的脂粉味儿,看着那些闪得人眼疼的金银珠宝,我又低头看看身上的绫罗绸缎,没想到我对那些我早已厌倦甚至厌恶的东西,竟是如此全身心地依赖。
不由得,我有些厌恶我自己。
走进大厅,妈妈正在楼梯口和王公子周旋,一见我来了,连忙走过来,抱怨我为什么现在才来。我未加理会,只看到在王公子的身后,站着一位书生模样的人,一身平平藏青色长衣,头上腰间没有复杂繁琐的饰物。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与这个地方如此不协调。
许是我看得太入迷了,连妈妈的叫唤都没听到,可王公子却一直以为我看的是他,正笑眯眯地朝我走来,好在离我大约还有五步时,我及时醒来,并厌烦地把头偏过去。
身后的妈妈轻轻踢了我小腿一脚,算是对我的惩罚。
我腿一软,知道如果不按她说的去做,后果远不止这些。
但我实在不想这样做,尤其他在这儿,我不能,绝不能。
“嫣儿姑娘,在下……”
“我知道,王员外的大公子嘛!都见过面了,不必再介绍了。”不是书生装书生,这王公子也不怕被人耻笑。
“听人说嫣儿姑娘今天身体不适?”
“的确,但不过王公子既然有意,嫣儿也不能不领王公子的情,暂且于大厅内为公子弹奏一曲,算是补偿。”走到琴边,我又偷偷看了书生一眼,这琴,其实是弹给他听的。
我坐下来调了调音,酝酿好感情,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曲子就在我指间缓缓泄出。
弹奏之时,我不忘用眼睛的余光去看他,果真是个文弱书生,眉眼之间,总有一抹淡淡的羞涩。
一曲奏罢,王公子只顾着大声叫好,每次都是这样,真是侮辱了曲子。只有他,坐在角落里静静鼓掌微笑。
由于我改在大厅里演奏,引来不少人,妈妈又收了不少银子,所以这次没有追究我的过错。
这没有让我安心多少,因为很快,我又要做出让她暴跳如雷的事情。
小涟在我演奏之时替我向书生送了一盏茶,茶杯底下是一张字条,说嫣儿约他亥时在林间古井旁相见。
大概书生是不太喜欢浓妆艳抹的吧,我便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最素的衣服,脸上也是卸去了不少胭脂,瞧着铜镜,还真没见过自己这个样子。不过小涟说我穿什么都好看,我便不再想了。
门口的人跟小涟关系好,我很容易就偷摸出了倚红楼。这个时辰,基本上没什么人会去古井那种地方了,古井后就是一片树林,我很喜欢那样幽静的地方。
我们快步向古井走去,隐约看到有人已经在那里等了,冷月清辉下,那高瘦的身影格外迷人。
微风悄悄吹动他的长衣,我的发丝。
“在下冯子俊,见过嫣儿姑娘。”他的声音竟也如今晚的风一样,柔柔的。
“多谢冯公子还帕,嫣儿在此有礼了。”
我抬头看他,恰好与他的目光相接,霎时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我心,那是一种胆怯的,但又期待的,它让我居然会忘了我是谁,忘了我是倚红楼的谢嫣儿。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一个平常的小女子,哪怕没有绫罗绸缎,没有玉簪金钿。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他吟出手帕上的诗句,说这是诗人张泌的《寄人》。
我反复吟诵着,直到把这二十八个字牢牢记在心中。
那一晚仿佛过得特别短,似乎才刚相见不久,小涟就赶来催我回去。我紧紧握着手帕,本身不想走,后来他叫我早些回去,我才答应回去。
不舍地告别,背过身的刹那,我开始担心,以后还能不能见面。于是刚走出三步,我便回头跑到他身边,轻轻地说:“明日此时此地,嫣儿等着公子。”
我只感到脸上在发烫,没等他答应,就转身跑开了。
幸好妈妈没发现我溜出去的事情,第二天,我又推说生病,晚上趁没人发现,照样偷偷去古井边见他,这样大约持续了一个月光景。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吹着林间幽幽的风,隔着幽幽的光看他专注的眼神,听那世界上再动听不过的声音,除了每天提心吊胆怕被妈妈发现。
突然有一天,他扶着我瘦弱的肩,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无比澄澈,没有世俗杂糅的明眸,不知所措。
他说,等他的钱攒够了,就赎我出去,从此远离倚红楼这个烟柳之地。他还发了誓,说今生今世决不负我,这天上的明月,井里的清水,都可以作证。
“冷月为盟,清水为鉴……”
那一夜,我扑在他的怀里哭了,他紧紧拥着我颤抖的身子,把脸颊贴在我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唤着我的名字:“嫣儿,嫣儿……”
那一夜,我真的以为,幸福,就这么在我手里了。
回到倚红楼的我很晚才睡下,辗转反侧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想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倒是小涟总给我泼冷水,她叫我不要对那个穷书生有什么太大的希望,每天来倚红楼的人多了,他要真是个老实的人,又何必要来倚红楼这种地方。
小涟的这一席话,倒是让我想起了我的身份:谢嫣儿,一个烟花女子。
但心里那种微弱的呼唤,算是期待吧,时时让我鼓起勇气,随他一起走下去。
第二天起床后,我觉得头有些发晕,并且胸口很闷,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小涟去帮我请郎中,去了一上午,中午回来说没请到。我问她为什么,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了原因。
原是那郎中听说是倚红楼的姑娘病了,怕招人非议,惹上麻烦,就说什么也不肯来。只是让小涟把病症说了,草草抓了一些药叫她带回来,连钱都没敢收。
我擦了擦头上的虚汗,又回房躺着去了。
烟花女子,烟花女子,子俊,我想我是受不了了,子俊,你什么时候来救我啊……
我感到有泪滑过眼角,原来我这对世俗麻木的心,居然还有感觉。
头越来越沉,我甚至连时辰都分不清了,隐约听见妈妈匆忙的脚步声,在一点点逼近。
妈妈终于闯进了房间,大肆地在我的床前叫嚣着:“嫣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躺着!快,去大厅招呼客人去!”
“小姐她病了,起不来。”小涟替我说道。
妈妈瞪了她一眼,把小涟吓得向后退了几步,随即继续说:“病?你这都病了几天了,要好也该好了,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装病。”
“妈妈!”我哑着喉咙说话,声音嘶哑难听,妈妈这才相信我病了,没说什么就出了房间。
小涟把煎好的药端过来,我只喝了几口,因为太苦就没喝下去。大约到了深夜,小涟说现在是亥时,我看着自己在铜镜里憔悴的面容,不敢去见他,就叫小涟捎信去,叫他今日不要再等我了。
又过了几天,我觉得身体稍微好了些,决定出门到院子里散散心,一到后院,就看见湖心的小亭里,那张本该属于我的位子上,竟坐上了别人!
是钿儿!
原因还用想么?那自然是在我病的日子里,她抢了我的花魁,我的花魁!
我想走近找她,她却不慌不忙摘下头上的玉簪,摆在正前方,问她的丫鬟这是什么。
“是玉簪,小姐。”
“是谁送的呢?”
“张老爷,我们德阳城富贾一方的张家老爷。”
“那张老爷说啊,这簪子,就要戴在我的头上才显得高贵,要是戴在那些庸脂俗粉的头上,真是糟蹋了这支好簪子……”钿儿一脸狂傲,反复把玩着手里的玉簪,不忘扭过头,冲我骄傲地示威。
这场面是如此的熟悉,只是我换成了钿儿,钿儿换成了我。
而我也如当初的钿儿一样,一拍桌子一跺脚,气愤地走开了。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走至转角处,我实在气不过,便敲着墙喊了出来,“我哪一点比不上她!美貌,才艺?”突然间急火攻心,我喉中一股甜腥,用力一咳,鲜血染红了半方手绢。小涟惊得大叫起来,我怕见红,脚一软,瘫倒在墙根。头疼得快要裂开了一样,加上这一刺激,我两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后,又躺在了房间里。迷迷糊糊睁开眼,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只是隐约可以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其中一个轻轻柔柔的,应该是小涟,另外一个人,我听不出来。
“钿儿姑娘,这是妈妈吩咐给小姐的燕窝。”果真,是小涟的声音,另外一个应该是钿儿。
“那又怎样?看你小姐的那个样子,又是咳嗽又是吐血的,很明显是害了重病。郎中又不肯来,这你是知道的。”
“钿儿姑娘你什么意思?”
“看她的样子,恐怕也活不久了,还要什么燕窝,简直是糟践东西!”
钿儿的声音不大,可我却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怒从中来,想起身去教训一番这个狂妄的家伙,可是我一激动,免不了又是一声咳,手心里又是一滩血。
小涟听到声响忙进门来,手里没拿东西,想必是被钿儿夺去了。
“小姐……”小涟扶我起来,眼圈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
我知道我的身子是受不了什么刺激了,但我也不想就这样让钿儿平白无故地在头顶上作威作福,更不想因此让小涟跟我受苦。于是夜深人静之时,在确认钿儿房间没有别人后,我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懒懒地打开门,只披了件单衣,我毫不客气地走进了她的房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站在房间中央,直入主题。
“不为什么。”她慢慢地坐在床边,扬起头看着我说,“我也只是把你给我的加倍还你而已。”
我努力忍住内心的愤怒,继续说:“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会……”
“可那晚了。你必须为你所作出的一切付出代价。”钿儿出口打断了我的话,随后阴险地露出了笑容,“你与那冯子俊相处的还好吧!”
我心一惊:“你怎知道?”
钿儿依旧笑着,估计我的惊慌带给她的是无比的快感,她慢慢挪到我身边,伏在我耳边轻声问:“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千万不要!”我后退一步,慌忙用手扶住钿儿的肩膀,小声说,“只要你答应为我保守秘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钿儿甩开我的手,狠狠地咬了咬牙说,“我要你跪下来求我,并且永远不许再与我争花魁的位置!”
我迟疑了一阵,我想这一定是我的自尊心在作祟。自尊心?哼,那算什么?从十几年前我那对狠心的父母把我丢在倚红楼的时候开始,我早就不应该有自尊心了,它一不能穿二不能吃,它除了会提醒我还是个人以外一无是处。我一个烟花女子,要它作甚?
钿儿依旧在狰狞的笑着,我便如了她的愿,在她的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
“钿儿,我求你放我一马,从此以后,我保证再也不与你争花魁之位……”
我又说了很多我以前做的坏事,并骂自己是个混蛋,是个自私的女人。钿儿一边听一边笑,那种笑声是我听过最恐怖的。
我一遍遍骂着自己,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我又想起了冯子俊。
子俊啊子俊,你究竟在哪里啊……
子俊啊子俊,不是你没有钱赎不了我,而是我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让你花钱来赎,我配不上你啊……
钿儿背过身去,我不知她有没有答应。走出钿儿的房间,头依旧有些晕,我几乎是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回房间的,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就像子俊的那双眼睛,澄澈,没有一丝污染。终于,在一片不安中,我睡去了。
转天清晨,我仿佛是被妈妈的怒骂声喝醒的,眼前的一切很快就证实了我的担心。妈妈派了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一人一只手把我给拖到了院后的柴房里,小涟哭着跟着我,妈妈和几个姐妹也跟来了,她们站在门口,便是黑压压的一片,我很快就找出了站在妈妈身后的钿儿,她还是带着那副恐怖的笑容,骄傲地看着我。
无疑,钿儿没有守约,最后还是告发了我和子俊的事。
妈妈手里拿了根鞭子,我知道那是用来对付我的。我想求她放过我,但我绝不能放下冯子俊。
“让我饶了你,你想都不要想!”妈妈狠狠地将鞭子往地上一抽,灰尘顿时扬了起来。我吓得跌坐在地上,心中一急,又是一口鲜血。
妈妈见了我这样子,竟收起了鞭子,我原以为是对我的仁慈,可妈妈却对着身后的人说:“把她给我看好了,回头要是死了就快些运出去,免得脏了我这块地方,听见了没?”
我的心已经凉到了极点,万没想到就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个人可以转变得如此之大。不打我,原来是怕把我打死了,脏了倚红楼这块地。
可惜妈妈你又怎么知道,就算我不死,这块地方,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啊!
我被关在了柴房三天三夜,只有小涟来看过我,听她说钿儿是安心地当上了她的花魁,被妈妈惯着,客人宠着,就像以前的我一样。
不错,这一切本是我的,应该是属于我的!现在我这个样子,是被钿儿那个女人害的,是她害的我!
后来,我被安排在厨房里帮工,这原只是刷碗擦桌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因为我曾经是倚红楼的花魁,免不了要受那一些人的冷嘲热讽,这些我都可以忍。因为我并没有忘记,害我的人是钿儿,是钿儿!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厨娘烧好的一盅燕窝就放在了桌上,听她说,这盅是给钿儿的。
此时,四下无人。
我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是白色的粉末。这是我前几天向药店老板买的砒霜,只需这一点点,就足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我看着白色的粉末,仿佛从中看到了我的过去,我的绫罗绸缎,我的玉簪金钿,那些属于我的东西,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而今,是这盅燕窝的主人,抢走了我所有的一切!
钿儿,你不是爱吃燕窝么?好,我谢嫣儿就让你吃个够!
我咬了咬牙,将整包砒霜全都下在了燕窝里。
几个丫鬟进门,看到我,先冷冷对我嘲笑一番,随后把燕窝放在食盒里,大摇大摆地拎走了。
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我瘫坐在地上,应该是可以如释重负了,可心又莫名地紧张起来。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源自何处,只好抱紧双膝,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钿儿的消息。
钿儿你怨不得我,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做了鬼,可千万别找上我!
我反反复复地对着自己说,时时有阴风吹过,吹得我心中一阵发寒。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前院传来一声惨叫——是钿儿的声音。
不要找我,不要来找我!
我连忙捂住双耳,把头颤抖地埋了起来。
所有人都去了前院,为避免嫌疑,我必须也去。
我拖着两条瘫软的腿,靠在门边。
天啊,我究竟是做了什么?
门内聚集了很多人,我看见钿儿躺在地上,五指张开几乎变了形,大概死前极痛苦地挣扎过。两只眼睛就这么睁着,死死地盯着前方。
不,不,那不是在盯着前方,分明是在盯着我!她死不瞑目,她要找我寻仇来了!
我捂住脸发疯似的大叫起来,妈妈这才注意到了我,下命把我拖回房间去。
我大概是被谁击晕的,醒来后,发现自己又躺在了软软的床上,小涟还是在我的身边。
“小姐醒了?”小涟问我,我本能地向后躲,拉起被子,蜷缩在一角。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小涟把手放在我颤抖的身子上说,“妈妈说了,小姐身体不适,就搬回前院住,以前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叫你好好休息。”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环视着周遭,不错,这些都是我原来拥有的东西,现在都回来了。可是,可是我为了这些,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宁愿相信是做了一场噩梦,那个可恶的钿儿现在还活着,我想我当时要忍肯定也就忍了下来了。可现在钿儿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而且还是被我杀的。
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人了!
我看着自己颤抖罪恶的双手,真想用这双手狠狠扼住自己的喉咙,将自己杀了。
子俊,冯子俊,你在哪里啊?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我在铜镜前魂不守舍地梳妆,剧烈颤抖的手总是要把胭脂化歪,小涟见状,走过来帮我。
“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小涟有点吞吞吐吐,“是关于冯公子的。”
“什么话?”我的心才有些平静,现又被她提了起来。
小涟抿了抿嘴,继续说:“前些日子我出去,听见人们说有一个姓冯的公子马上就要和一位蒋家小姐成亲了,恰好是今晚下聘。我一打听,新郎的名字竟然是……竟然是冯子俊!”
“许是同名同姓吧!”我说这话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我只有这种方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小姐还要去见他?”见我起身,小涟问。
我点头:“他若真有心,今晚就应该在古井边等我。”
这次小涟没跟着,我独自一人去了古井边。
冯子俊,你可一定要来,倚红楼我是呆不了了,我谢嫣儿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冯子俊,我一点也不信那些下聘的胡话,全天下人都可以负我,唯独你不能,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你是我谢嫣儿最爱的人,你决不能背叛我!
我来到井边,一个身影映入眼帘,我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奔过去扑在了他的怀里。可是他却与往常不同,我嗅到浓烈的酒气——他喝酒了。
“嫣儿我……”他垂下双眼,我感觉到不会有好事情了。
果真,他向我说了他下聘的事,就如小涟说的那样,他要娶别的女人了。
“混蛋!”我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嫣儿你听我说,我和她是指腹为婚,我根本就不爱她,可我没有办法……”
“那我呢?我们的冷月,我们的清水,我们的誓言,我们的盟约,难道你都忘了?”我歇斯底里喊出来,声音在幽幽的井下回荡。
“嫣儿,我没忘,你要信我,为了你我冯子俊什么都愿意做。”
他又把我拥入怀中,我感觉到他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想他是真心爱我,让我觉得就是这样去死也值了。
“那好,子俊,我们一起死吧!”我抓着他的袖子说道。
“你说什么?”
“我们一起死,就是这口井,我们一起跳进去……”
“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冯子俊这句话让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我不相信我爱的男人是这样的自私,是这样的懦弱,我盯着他的眼睛,紧紧抓着他的手,苦苦哀求,“子俊,你说过你爱我,你会为我做任何事情,反正我现在也活不长了,你又要娶一个你不爱的女人,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一起殉情呢?既然人间不能相守,就让我们去阴间再做夫妻吧!”
“你……”子俊想了片刻,答应了我,“好,我们一起跳进去。”
说完,他拉着我的手,扶着我站上了井边,那一刻,是我有史以来感觉最幸福的一刻,我仿佛能看见我的幸福在前方向我招着手,是的,我和我最爱的人终于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了,马上就会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闭上眼数到三,我和他一起跳了进去,井水从四面灌进我的口鼻,我毫不畏惧,义无反顾。
“谢嫣儿……”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对方就没了声音。耳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啸着飞过,吓得我不敢睁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平静了许多,我睁开眼,面前是漆黑的一片。
忽然,两盏蓝绿色的灯笼在我的前方点燃,映出了一扇门的模样,门左右是两个高大的人影,一个穿着黑衣,一个穿着白衣,他们缓缓向我走来,面相极其丑陋。
“新来的!”其中一个人对我喝道,“随我进去!”
“请问,我这是在哪里?”我感到我的声音颤抖而无力。
“哪里?真没见过到这里还问哪里的。”另外一个压后,一把将我推进了门,“地府。”
地府?我死了,真的死了?
我回头望去,不见冯子俊。
“请等一下,还有一个人,他陪我一起来的。”我向他们哀求,他们却不耐烦地回答我说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了。
不,这不可能。子俊他既然答应过我,他就一定会来,我要等他,即便是到了这地府,我也要在奈何桥上等他!
之后,有个水鬼就天天在奈何桥头游荡,由于上面没有人去打捞她的尸身,她的尸身就烂在了井里,那口她曾经最爱最爱的井里。没有灵位,没有香烛,枉死的她就不能投胎,只能留在地府,做一个孤魂野鬼。
桥头有一位婆婆,人们都管她叫孟婆,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从身旁的忘川河里舀一瓢水倒在碗里,送给那些匆匆从奈何桥上过的身影们,人们管那水叫做孟婆汤。
“来,喝下去,轮回路远,解解渴。”她总是对他们重复着一样的话。
“你不能过去。”刚送走一队,她一把拦住了站在桥头的我。
“我不过去,我在等人。”我在孟婆旁边坐下,也舀了一瓢水,静静地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现很久都没有梳妆了,凌乱的头发,哭花的胭脂,在没有血色的脸上肆意纵横。
“孩子,这水你现在不能喝。”孟婆把水拿去,倒回了忘川里。
“为什么?”
“因为,喝了这水,便会忘记前世所有的记忆。”孟婆的表情很平静。
“那你为什么还要骗他们?”
“孩子,你不觉得,忘记是最好的法子么?可这世间人,又有谁会真的放得开呢?”
孟婆这话在理,比如说我,等不到冯子俊,我是绝不会过奈何桥的。
她又问起我的故事,我一一告诉了他:“有个人,答应随我一起死的,可是我等到现在,他也没有来。”
“又是一个负心汉……”孟婆叹了口气。
我坚决说子俊不会是那样的人,孟婆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给了我两道鬼符,一道是借我以鬼魂之身返回人间用的,常人看不到自己,可以去看冯子俊到底有没有变心,要是他变了心,便可使用第二道进入他的梦中,向他问个清楚。
我谢过孟婆,趁无常不注意,用起第一道,回到了人间。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故意要作弄我,偏偏让我回到了井边,那口既让我幸福,又让我输的一无所有的古井。那冷月,那清水,历历在目,可是那本该要厮守的人儿,不知飘向了何处。
我没有时间来哭泣,快步向冯子俊家走去。
我的身子很轻,速度很快,感觉像飘一样。到了冯家门口,我又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是一股酒味,就像那晚子俊身上的酒味一样。
冯子俊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到家门口,我刚想凑近,就见门打开了,从中走出来一个女人,一边抱怨着子俊回来晚了,一边跑过去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进屋去。
她是谁?
我转到窗旁向里面望去,是那个女人伺候子俊安歇。
隐约想起子俊说要和蒋家小姐成亲的事情,想不到,他冯子俊竟然骗我投井,自己娶了别人风流快活!
而我居然会那么蠢相信他的鬼话,痴痴在奈何桥头等了他那么久!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谢嫣儿死了,也不能让你冯子俊独活!
我紧握着第二道鬼符,等那女人睡下后,利用它进入了冯子俊的梦里。
“淑云,淑云是你吗?”好你个冯子俊,做梦也念念不忘那个女人。
我一转身,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
“你是,你是……”冯子俊一步步后退,我一步步逼近。
“怎么,不记得我了?那让我来告诉你,我是嫣儿,倚红楼的嫣儿,是那被你害死的谢嫣儿!”
“嫣儿你听我说……”
我张口打断了他,直到今日我才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不值得我去相信,我去爱了。
相反的,我恨他,恨他入骨!
没等他的下一句辩解,就被一双手扼住了喉咙。
那是双惨白的,被井水长时间浸泡后扭曲变形的手。
那是我的手!
我看见我的长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脖颈,黏稠的鲜血从我的指间流下来,冯子俊痛苦地挣扎着,咒骂着,我却始终不肯放手。
“冯子俊,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终于,冯子俊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同时,他的梦也结束了。
冯子俊大叫着我的名字从梦中惊醒,那女人还不知是怎么回事,起身点了灯。因为有光,我不能久留,我离开了他的梦,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却看不见我。
真可惜,是个梦,现实中我碰不到他,不能亲手杀了他。
我又回到了井边,与来时不同的,那里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说他今生今世决不变心,这天上的明月,井里的清水,都可以作证。女的倒也像着了魔一样,真的信了他。他们一起舀了一瓢井里的水,相对站着,准备一同饮下。
多么蠢的人啊!你可曾知道,就为了一个负心汉,这井里,已经有了一个谢嫣儿了啊!
我一甩袖子,两人的碗同时离开了手,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回到地府,我越想越不解气,孟婆问我想要干什么,我的问答很简单:我要他死。
“这可不行,每个人的阳寿都是早已定好的了,改动不得。”孟婆顿了顿,又继续说,“不过既然那冯子俊如此可恶,我就教你个法子,虽不能让他死,但可以叫他比死还难过。”
我大喜,忙叫孟婆说什么法子。孟婆又给了我一道鬼符,并且向我要一样冯子俊认识的东西。我想了片刻,我身上只有一方手帕,是冯子俊记得的。
“那便好。”孟婆在手帕上施了法术,又递还给我,“这是‘鬼炼狂魔’,你只要给冯子俊看了,他就会六神无主,七魂颠置,最后成一个疯子。”
我很满意这样的做法,与其让他轻松地到黄泉,不如让他如此生不如死地在世上活着。
我回到人间,这次与往常不同,这道鬼符可以在白天使用,所以人也可以看见我。我正愁着怎样把手帕给他,正巧一个姑娘在井边,我倒不如就托她送。
“你是谁?你别过来!”她惊恐地对着我说。
“别怕,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我知道是我的容貌吓着她了,我不禁又想起了以前在倚红楼的日子,那时候凭我的容貌,那些富家公子不惜挥霍千金也要见我一面,哪像现在落到这般田地。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冯子俊,是你害的我,是你毁了我!
远处有一个人跑来,看长相倒是个英俊小子,想必是这姑娘的什么人。
“放开她!”他向我喝道。果真,我猜的没有错。
但我已经厌恶了这些男女之间的情愫,只是扣下那姑娘,叫他帮我把手帕交给冯子俊就作罢。
他拿着手帕连忙跑去了冯子俊家,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冯家传来的消息。
“你在那块手帕上做了什么?”出乎我的意料,身边的这个小姑娘居然看出了端倪,看来绝非是一般人。
我也不想隐瞒,就把鬼炼狂魔的事情告诉了她。
“你好自私。”我原以为她会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可这话又在我的意料之外,“这只是你与冯子俊二人的纠葛,又何必牵扯到他的家人?”
“这关我什么事?”我丝毫不在乎。
“就算是冯子俊疯了,你又得到了什么呢?”
姑娘一语惊醒了我,直到那人回来说冯子俊真疯了,我也没有开心多少。我开始迷茫,我开始不知道,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再次回到地府,孟婆说有人找我,我看见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向我逼近。突然间,我有种奇怪的预感。终于,我看到了那披散的长发,张开几乎变形的双手,发紫的嘴唇,苍白的脸……
钿儿,是钿儿……
我只觉得两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瘫软地跪了下来。
可是她并没有来找我,她两眼空洞,面无表情地走到孟婆的面前,接过孟婆汤,仰面喝了下去。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奈何桥的尽头。
钿儿,钿儿……
我叫着她,希望她回来,哪怕只是狠狠地骂我一通,但她始终没有回头。
这时候,鬼差突然过来找到我,对我说;“谢嫣儿,你可以去投胎了。”
“我不是不能投胎的么?”
“算你命好,做了那么多坏事还有人惦记。有人为你立了牌位,上了香,你现在不再是孤魂野鬼了。”
“这不可能。”冯子俊疯了,小涟又呆在倚红楼里,妈妈是不会让她这样做的,又有谁会祭奠我呢?
“德阳,蒋氏。”鬼差漫不经心地回答我。
霎时间,我无法相信我的耳朵。
接过孟婆汤,我终于可以转世投胎了,可是为什么,我始终无法释怀?
桥下忘川的河水,呼啸着向远方奔去。我站在奈何桥上,看着脚下奔腾的河水,意识到这一切,是永远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