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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叁·五十六(删减版) ...

  •   她叫River。自打有记忆起就叫这个名字,她不知道是谁取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寓意。后来她长大了,才了解到自己不过是随机轮上了这串符号,名字的背后没有人也没有意义,只有算法。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其实微不足道。在那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他们”的中心。
      “他们”,就是指那些从小围着她转的人。她的饮食、作息、一举一动,从小就一直有专人严密记录。七岁以前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她的世界,是那个波特兰以东的海域底下庞大的基地里隐秘的某一角。
      她自乳臭未干起就生活在多语言输入的环境里,一开始听不懂,每个人都像在唱歌,每首歌的起承转合都不一样。她依靠他们的肢体语言慢慢吸收,而这些嘈杂无序的声音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锚——每个语言训练师都统一叫她River。所以她开口发出的第一个音,就是Ri。
      训练师们自有他们的章法。每天在这样的语言刺激下,她三岁时已经能四种语言自由切换;再大点时,就逐渐能简单运用七八门语言。S.V.对这一关的门槛是能用六种以上语言进行自然对话,她这算是合格了,所以被S.V.留了下来。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第一次考验。她第一次对“考验”产生直接的体会,是在五岁练枪的时候。
      老师给了她一把符合她尺寸的小型枪,在她前面远远近近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玻璃瓶,每个瓶子里都装着一条鱼,有大有小。他教她怎么用枪,自己又示范了一遍,然后说:你要像我一样,一发不漏地打中每一条鱼。这个游戏的玩法是,从第二天起,每漏掉一条鱼就要在屁股上扎一针,直到有一天能一轮把鱼全部打中为止。
      她数了一下,一共有二十个靶子,最小的那条鱼只有一个硬币的长度。一开始她看到漂亮的小鱼还会心生喜欢。但随着被扎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眼里能看到的就只剩下目标。那些鱼活着游来游去,让她感到愤怒。
      每天都有说不同语言的老师来监督她,她每天哭着用不同的语言反抗和求饶,但是谁也没有手软。慢慢地她明白哭是没有用的,那一段时间每天晚上趴着睡觉,梦里都是鱼和枪声。
      等她终于完成了这里的挑战,才得以继续回去平常的生活,日常便是一边学习格斗,一边学做实验。她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物理、什么是化学,但已经知道怎么把一束光变成七个颜色、怎么从最普通的水里得到会爆炸的东西。当然,她每天还是得去一趟枪房,枪房的难度也逐步在提升。手窝处的茧,是从五岁就开始形成的。
      七岁的时候她总算见到了其他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那是一个全人工种植的仿生态,面积大概两个足球场大小,里面有树有水也有生物,内部环境被设计得要比正常的自然环境更为复杂。树林里面散落着武器和五朵玫瑰,他们要做的,就是摘到玫瑰离开树林。但是同行的有八个小孩。
      这些孩子进去后大都拾到了武器,但他们只是把武器放在身边防身,并不打算在找到玫瑰前擦枪走火。只有她,一找到枪就把自己隐蔽起来,随后立即送出去七颗子弹,中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出来后有人问她,明明有五朵玫瑰,为什么赶尽杀绝。七岁的她满身是泥,手上捧着五朵鲜红的花朵,童音未泯。却道:Cuz those who live today will race tomorrow。
      话音落下的时候,现场竟没有一点声音。等她回到自己的空间,他们提前允许她学习地理,她也因此宏观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次年,她被破格派去仿真任务,第一次真正走进了基地外的大世界。

      零初就是在那一年走进她的生命里。
      所有人都叫她River,只有零初,一见面就唤她作:小河。那时她正在做完任务回去的私人飞机上,而零初不动声色地换走了她的机上人员,落落大方地坐到她对面,笑着开口说:“我们终于见面了,小河。”
      “你不用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零初用手指蘸了一指肚的奶油吮了吮,边品尝边说:“原来我们小河喜欢草莓味的蛋糕,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仿佛受惊的刺猬一般瞬间竖起浑身的倒刺。
      零初擦了擦手指,继续说:“我叫林初,代号Kavita,现在是零的人,你可以叫我姐姐。”
      八岁的小河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听到一个“零”字,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大喊:“Liar!有title的人是不会和我们见面的!”
      零初听了,当着她的面撕下锁骨下面的一小块假皮,露出藏在假皮下的S.V.图腾。
      “理论上是不能见面,不过我都是零的人了,总是有点门路的。”
      小河半信半疑,忍不住凑上前去仔细看这个文身。那时她对S.V.的等级还没有具象的概念,“零”没有吓到她,却反而令她兴奋。她眼里露出与这个年纪极为不符的狡黠目光。“那我杀了你,你死了我就是零的人了。”
      “是这样没错。”零初冲她努了努嘴,又问她,“可是你……真的知道什么叫做‘死’吗?”
      小河没有回答,脸上甚至还有几分不屑。
      零初神色认真起来。
      “我知道,我们小河只是还没明白而已。小河,你从小没有人疼你,所以你不懂得有人呵护是什么感觉,也不会依赖别人。这世上的人对你而言都是不相干的人,所以杀人对你来说不痛不痒。”她站起来,看着机翼正逐步偏离原来航线,继续道:“既然你出来了,那就别急着回去。我带你去看看S.V.以外的世界。”

      就是这样,这个连手都不愿意和人牵一下的小孩生平第一次听到了游乐场里放肆大笑的声音。她第一次看到大人们为了逗笑一个婴儿使劲浑身解数,也第一次看到比她个子还高的小孩居然能在碰碰车上哭出来;童装店的老板娘看到她会蹲下来用充满爱意的眼神不停地夸她可爱,老板娘的儿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画画,鼻涕流下来的第一反应是喊妈妈。
      一天下来,她穿着公主裙,手里拿着好看的气球。零初问她喜欢这里吗,她没有回答。零初又问她,你会让这个地方消失吗?她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你不想让游乐场消失,你不舍得了。”
      她心中好像有股痒痒的滋味,但她还是没有说话。
      零初说留她,就是真的留她,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那种留她。她带小河去寻常人家借宿,逼她上了一个星期的小学,带她去逛超市,去泡温泉,去动物园、去爬山、去玩泥塑,甚至还带她参加葬礼。
      小学里那些小朋友玩起游戏来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于是小河很快就混成了人人崇拜的孩子王,去时不情不愿,一星期之约到期了却有点不想走。房东阿姨每天都变着法给她做好吃的,张口闭口都叫她宝贝,她喜欢听这一声声宝贝,喜欢那对中年夫妇眼里溢出来的宠溺目光。而那个葬礼……去的是胃癌患者,单亲家庭,父亲为了救儿子一命已经穷尽一切,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个满脸沟壑的老人在已故的老伴遗像前跪着磕头,那样歇斯底里的哭喊声让她有股从未有过的情绪。
      零初问她:爷爷欠了十几万的债,你愿意为他填上吗?
      她点头点得毫不犹豫。但马上又想到自己的处境,低声说:“但我没有……”
      零溪微笑着把她抱起。“我倒是可以出。不过你得叫我一声姐姐。”
      小河被抱起来了,第一次这么近地平视零初,甚至可以闻到她头发上清淡的香味。她感到亲切,长大后才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安全感。
      于是她呢喃着喊出:“姐姐。”

      “小河,你要记得。你要自保,可以杀人。但你会杀人,也要会救人。”
      她听了,终于问出口:“你到底为什么对我好?”
      零初停下脚步,蹲下身捏捏她的脸。“既然别人对你不好你不问为什么,那么别人对你好,你也不必追究。”
      那时的小河还不知道这简短几句话对她今后一生产生的影响。她只是愿意听零初的话了,这就是她接纳她的方式。
      临走的时候,零初给她看了一段录像,那是两千年跨世纪时全球各地的倒计时。影像里各种肤色各种文化的人在世界各地热烈地喊着数,每个地方的秒针跨过零刻的那一刻,人们都欢呼、拥抱、甚至热泪盈眶。
      可跨世纪的那一天,她还在西太平洋底下的那个隐世的基地里重复着紧张的日程。
      零初问她:“小河,你几岁了?”
      她摇摇头。
      零初就问:“那你是哪一年哪一日来的?”
      她想了想,说:“1992年7月5日。”
      “好。”零初说,“那这就是你的生日。你今年八岁,明年生日的时候我会来找你,做冰淇淋蛋糕给你吃。”
      “那如果我想找你呢?”
      “慢慢会有默契的。”零初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止住了。只是拉着她的小手,一路无言,把她送上回去的飞机。

      那之后的每年生日,都是零初陪她过的。
      九岁的时候她们就近在波特兰的一家烘焙坊里一起做蛋糕,当时小河刚刚开始发育,零初亲手在蛋糕上画了一个小公主。小河问她:“为什么你只比我大八岁就可以进去零,那我像你这么大也可以变成零的人吗?”零初明显顿了一下,她心里有秘密,却只对小河说:“你记住,等你进了内部体系,往上爬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活着。”
      十岁的时候小河已经可以正式自由外出,零初为了庆祝她十岁生日特意在苏格兰买下了一个农场。等她生日到了就带着她一一和农场里的小动物打招呼,让她给它们起名字,告诉她:“小河,你现在长大了,可以保护它们了。”那一天她们痛快地骑马,在草场和金毛打滚,屏着呼吸等孔雀开屏,还自己动手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此后多年小河才慢慢明白,原来零初以这样的方式给了她一个安静的据点。这以后,她曾不止一次到这里舔舐伤口。几年后零初刚消失的那段日子里,她一度把自己关在这里整整七天七夜。
      她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每一年的7月5日零初一定会出现在河的面前。十一岁的时候河问起零初她生日是什么时候,平时又都需要做些什么。但零初什么都没有透露,说她现在还不必知道太多。
      不论如何,她们都让彼此的生活有了盼头。河要面对的训练越来越残酷,但好像因为有了一年中这样值得的一天,其他那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也都具有了意义。
      她不曾被打垮——直到2005年八月她经历了初潮,次年被排去彩虹屋走了一遭。
      这一关其他人平均只要3日,她却花了整整三倍的时间。那里面的人确实都很专业,在红房子的时候有人给她讲解,给她展示,乃至示范。等到了橙屋子,她撑开双腿,眼看着那个人把仿真的工具送进她的身体里。那个工具很高级,能变成不同的肤色,也能变大变小,而她则能从前面的屏幕上实时地看到自己身体里的情况。末了,那个人帮她擦掉她流到大腿上的血迹,对她说:“River,你要学会享受。更重要的是,你要学会伪装成享受的样子。”
      “现在,”他说着,关掉仪器,放平了床。“我们来进行最普通的**。这一关你只需要躺着好好感受,结束后我就会给你通往下个房间的密码。”
      他褪下自己的*****。但至少橙屋子里只有一个人,他品貌端正,没有特殊需求,而且动作很轻。剩下的五个房间,却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等她出来,自然是学会了如何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最致命的利器。对于人性的了解也有了本质性的深入。但也从此落下了隐秘的性恐惧。
      三天后她重新投入训练,在格斗室拼尽力气挥拳,人生第一次打败了教练。又在枪机房面对移动的目标疯狂射击,发发命中。震耳的枪声结束后这个空间就显得格外死寂,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人叫她:“小河。”
      她转过身,果真看到的是零初,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零初上前轻轻拥抱她,道:“我看了你的数据。”
      她目光低沉,倒也看不出委屈,只是感到厌世。“是。”她说,“我去过彩虹屋了。你能看到我的数据,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但你也救不了我,是吗?”
      零初摸着她的肩膀沉默着点头。良久才说:“这是必经之路。过了这关,你以后才不至于乱了阵脚。必要时……也许还能助你。”
      “我知道。”此时的河脸上已经全然脱了稚气,平淡地回答道:“S.V.要的是一台全能的机器。”
      又说:“姐姐,你不必特意冒险来这一趟。”
      零初时间不多,就长话短说。“小河,我来是告诉你,十月空出了一个位置,你很有可能会轮上。但是在正式进入十月前他们会进行最后的筛选,这会是个难关。你一定要有信念。”
      河没有完全理解零初的意思。零初没等她问,扯下自己一根头发交到河手上,继续说:“还记得你去年想偷拿我的头发去做鉴定,被我阻止了。现在我给你,你可以去验DNA,最后的结果会和你猜的一样,我们是直系血缘。只要你挺过接下来的难关,我就解释给你听。”
      那一刻河的眼睛酸疼得厉害。但零初没有多做逗留,匆匆离开。

      她才知道,原来最后的筛选筛的是意志力。十月空出来的那个位置有五个候选人,她最小,最大的那个大概二十出头了。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串密文,然后各自被当做俘虏囚禁起来,说出密文是死,不说出密文就要一直接受拷问,直到最后一个人熬过了另外四人。
      疼痛训练他们是受过的。除却自己弄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她以往每个星期也都会接受一次疼痛模拟,他们在她需要接受模拟的部位的神经末梢处连上器械,通过电流和肌肉收缩等手段就能高度还原各类痛感。这么多年,她切身体会过鞭笞、灼烧、刀伤、枪伤等各类痛感。
      但这次不同。这次不再是模拟,是非死即活、动了真格的拷问。
      怪不得零初说,要有信念。
      否则,日以继夜的折磨面前,一死了之多么痛快。
      她被吊起来抽打,被用了各种令人发指的刑具。后来又被迫**,他们想利用她瘾发的时候逼她说出密文。她日复一日承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崩溃。支撑她的是她的小马驹,她的金毛,还有那个在外等着她回去的姐姐。
      她不知道自己被囚了多少时间,那里面没有白天和黑夜。
      但她花了足足一年才恢复了身体。这一年过得非常痛苦,因为要**。她当然有足够专业的团队帮她,然而那种锥心刺骨、浑身的骨髓都犹如被蚂蚁蛀空的感觉,谁也无法替她消受。
      河就是这样进的十月。

      进入十月后,除了每月要完成一个任务,其余时间她是彻底自由的。刚起步的时候,也有零初帮忙指导她,所以她的过渡期并没有那么艰难。
      等到她15岁生日,零初把她约在杭州。
      她问零初:“为什么选这里?”
      零初答:“这是你出生的地方。”
      她就不说话了,喝了口酒,等零初的下文。
      零初就说下去。
      “你应该知道,S.V.的替补人员无非有两个途径。第一,S.V.内部人员的孩子无一例外都会成为培养对象;第二,外面的孩子里基因出众的会被挑进来。我们就是后者。
      “但我们的父母并不知道S.V.的存在。我的失踪被组织布置成了难产,用死婴替代了。爸妈花了五年的时间才从悲痛中走出来,三年后生下了你。但是你……也被选中了。这件事情,我也是在你六岁的时候才知道的。那一年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见你的机会。”
      河的眼睛通红。一想到可怜的父母,心中就充满愤懑与悲痛。
      她忍着眼泪,问:“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零初握着拳头回答道:“他们领养了一个孩子。母亲有阿尔兹海默倾向,父亲身体还好,毕竟以前当过军。”
      “好……”河拿纸巾擤了擤鼻子,仰起头收回眼泪。“我能看看他们吗?”
      “不能。”零初回答得斩钉截铁。“你会给他们带去危险。”
      她不服,问:“你可以看他们,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我绝不会惹事。”
      零初被她哽了一下。
      “小河,姐姐有些话不能和你说。我之所以这么早就能进零,之所以能破格在你还是预选人员的时候就见到你,都是因为我与人做了一笔交易。但这件事情,你这辈子都不要过问。”
      河锁着眉头显然还要继续追问。零初立刻打住她,道:“把你身份证给我。”
      河的眼里分明写着对姐姐有事隐瞒的不快。但她了解零初的性情,就只好作罢,听她的话把身份证递给她。
      零初看了一眼她身份证上的名字,问:“夏河?为什么是夏?”
      她点点头,边喝酒边说:“恩,夏天嘛。”
      零初耸肩一笑,没收了这张卡,从口袋里取出另外一份证件。
      河瞥了一眼这张新的身份证,读出了上面的名字。“林和。”
      “林和。我们是这里出生的,该有个正经名字。”
      林和拿起身份证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林?”
      零初点点头。“以前还在想要怎么和你糊弄这个林字。放在以前,我大概会说这是希望你将来能进零。不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了,小和,我们爸爸姓林。和呢,不是让你担燮和之任,是让你混俗和光。”
      林和眯起眼睛。“原来你说你叫林初,是这个林。不过,你说的那两个成语,我一个也听不懂。”
      零初笑着说:“你汉语学得不深,这是不求你身担重任只求你简单平凡的意思。我也是偷偷去旁听了几节母亲的汉语文化课才知道的。”
      林和没有回话,她看着姐姐,心里知道姐姐是个严谨的人,不会这么口无遮拦。她是故意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把父母的信息都说漏嘴的。
      她笑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次年,她们还是回到这座城市庆祝生日。本是苦尽甘来,然而2008年7月5日之后,林和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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