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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贰·四十六 ...

  •   亚帝与圣女回到江南时,边境的捷报已经提前传到了皇帝那里,又由赵公公在第一时间转达给苏翊。夏意渐渐深厚起来,一场好雨淅淅沥沥欢喜了多少人心,只是那立迦花却陆陆续续地谢了。
      皇帝亲自坐镇亚帝府上,一众将士便都往亚帝府复命受赏。商珷本应当面圣,但他宁可失了礼数被人诟病,也要护送宫蓝回医馆。宫蓝既不拦他也不劝他,只顾自己无声地骑着马。等到了医馆门口,苏翊急匆匆地迎上前,扶她下马,替她撑起油纸伞,小心地问她有没有受伤。她摇摇头,回过身看向商珷。
      商珷没有下马,沉默着与她四目相视。地是湿的,但雨并不大,市面上的人比往日少些,脚步都有些匆匆。商珷看她神色憔悴,心中不忍,只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就调转马头自行离去。苏翊见这情形,低头不解地问蓝儿:“亚帝不一道留下?”
      宫蓝没有作答,回过身往里走。待她别过身去,他才拉住马缰,回头远远地注视着她纤细的背影。这日蓝儿穿了一身青灰色的衣裳,因为雨天的关系,长长的乌丝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旁边的苏翊一手撑着伞,一手小心地搂着她的肩,即使只有短短的几步路,也把她护地如同白玉一般不容半点差池。

      进屋后,苏翊立刻倒上热茶,让她赶紧喝下。宫蓝喝着茶,想起在军中没有女侍,日日都是商珷亲自为她端茶送饭,他不碰她,也不扰她,但一定要亲眼看着她吃下东西才肯放过她。回想这几日来两人的状态,又想起那日他为了她跪在商王身后,眼泪就自己淌了出来。苏翊见了又是心疼又是心急,捧着宫蓝发凉的手连问:“这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若是从亚帝那里受了委屈,我现在就去找他!”
      宫蓝擦掉泪迹,阻止道:“别去。”
      苏翊着急,愤怒地说:“自我认识你起,就从未见过你这般伤心,此番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论如何,商珷护你不周,便是他之过。”
      宫蓝却说:“此非他之过,亦非我之过。翊,那漠上大王竟是商王。父王与母后他们……皆死于商王之手。”
      她两三句话说完了整件事,语气也没有太大的起伏。苏翊听了却半晌难以消化,一想到宫蓝刚刚得知此等噩耗时该是多么悲痛,他心里就像被揪住一样难受。他喊了一声“蓝儿”,但又不知道接下去要说点什么才能帮助到她,话哽在喉咙里,连节哀两个字都说不出口。还是宫蓝自己反过来宽慰苏翊,道:“翊,你不必担心我。几日下来,我已经缓和一些了。”
      她看了看四周,又问:“子复呢,怎么不见这孩子?”
      苏翊也知道宫蓝是故意岔开话题,正好他自己也有要事须与她说,就顺着她的意解释道:“复儿留在毓陌宫了。”
      宫蓝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顺着话问:“毓陌宫又是何处?”
      “你听我说,蓝儿。这毓陌宫乃是羽林之后的宫殿。你走后,我与复儿想为你做点什么,就又去探索了一番羽林。我们走了足有两天一夜才成功穿林,羽林背后的世界当真是宛如仙境。毓陌宫的女王有一小女年纪与复儿相仿,二人投机得很。我担心你回来见不到我,就没多逗留,但复儿毕竟年幼,我怕如此赶路累着他,看他也喜欢毓陌宫,就将他暂时留在那了。”
      说着苏翊起身去书桌取来了几张图纸,交到蓝儿手里,指着其中一张对她说:“我绘了张穿过羽林到毓陌宫的地图,待过些时日我们可一同去接复儿回家。”
      “还有更重要的,”他小心铺展开另两张图,继续说:“蓝儿,你一定猜不到我们还发现了什么。那羽林的中央有一棵巨树,树干是寻常羽树的两倍粗。此树虽粗大,浑身却没有星点绿意,是棵枯树。我想起你说过的印记,就好奇靠近去看了眼树根,但并未找到印记。我想也许印记出现的地方并不固定,便上下查看了一番,果然在树身发现了特殊的图案。但这树的图案与那天我们看到的并不一样,我想着,既都是羽族子弟,为何它身上的不是羽族印记?于是我们又多停留了一阵,好生察探了一番。”
      “这一细看,确有令人震惊的发现。那树的树腰处,有一层薄薄的翳,粗粗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凑近观察,那翳后面竟有一部分是中空的,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个……一个婴孩。这孩子全身□□,是个女婴。她肩膀上也有图案,且肩上的印记与之前的两个又是不同。好在我们此去是有备而去,我便拿出纸笔将树身的和婴孩的印记都摹了下来。”
      宫蓝看着桌上的两幅图案,脸上的神色已经非常严肃。苏翊不识得这两个印记代表着什么,但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了,锁着眉说:“树身上的印记确实不是羽族印记。这是……商族的印记……而这婴孩肩上的是……是我们宫族的……”
      苏翊听后,反问道:“商族?可好好的商族子民,怎会成为羽树?”
      宫蓝一时也难以作答。苏翊便继续说下去。
      “我看那孩子根本就是刚出生没多久,恐怕连满月都还未曾。她小身子倒不像是死去的模样,印记也较浅,许是受了母树的庇佑活了下来。但我身旁带着复儿,不敢冒险戳破树翳,只好先留她在那。另外,”苏翊拿出压在最底下的第四张图,道:“这羽树的四周,还悬浮着许多这样的冰晶。其中一个冰晶的中心嵌了一粒豆大的宝石,这宝石通身晶莹、有棱有角,是我平身从未见过的。”
      宫蓝拿起纸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很久,问道:“这宝石可是紫黑色的?”
      “正是!”苏翊激动地说,“蓝儿,你认得这宝石?”
      “便叫它作幻石吧。此石原先形态变幻多端,不曾想到了这里也有了固定的形态。”宫蓝回忆起幼年所见,向苏翊解释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寒冢?寒冢虽是整个沧庑共同的囚地,但因其地处宫族界内,素日都是归宫族镇守的。幻石生于寒冢腹地,乃是沧庑独一无二的灵石。寒冢之所以成为沧庑最为可怕的囚地,一来是因为寒冢内的冰晶本身有封印之效,二来便是因为幻石可吸走蓝子。此物少有机会见到,不过我身为宫族王女,年幼时有幸见过一回。”
      苏翊脱口而出:“如此,那么悬浮在那羽树四周的冰晶莫非便是……”
      宫蓝点头同意,道:“想必正是寒冢的冰晶。”
      捋清楚这一点后,两人共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们盯着纸上两个印记的图案,彼此都试图摸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宫蓝心思敏捷,顺着寒冢的思路一点点推论下去,边思考边说:“若真是寒冢的冰晶,恐怕那羽树在沧庑乃是囚徒之身……冰晶与幻石在沧庑威力巨大,就连镇守寒冢的宫族也不能左右。这羽族囚徒不可能自己进入结界,能来到蓝灵定是有外力相助。有幻石在是无人可动寒冢的,除非沧庑崩塌引起了动乱,幻石进入结界,冰晶的力量被削弱了,让人有机可乘。但……是谁呢……”
      她闭眼沉思,在拼凑中渐渐有了推测的方向。
      “珷那日与我说过,商王找到父王与母后时,他们正是在寒冢中。商王前去寒冢,只怕初衷并非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被关在寒冢中的妻子与小女……想来这羽树身为树态,死后现出的印记却为商族图腾,可见其骨血里是羽族一脉,但身份上又归入了商氏。符合如此条件的,莫过于那昔日的羽族王女、后来的商族王后。”
      苏翊一拍大腿,道:“多半是了!”但他转念一想,又说:“不对,按这个说法,那商后耗尽生命护下的必然是她的小女,可那婴孩为何又显出了宫族印记?商王为了妻女前去寒冢尚且合理,可宫王与宫后又为何也在那里?”
      “印记是宫族的,这错不了。那羽树除了商后,我亦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若定要说出商后入寒冢前与宫氏有些什么交集,唯一就是商后与小女进入宫族界内时正值母后生产,死生冲撞是大忌,故而母女二人并未直接下寒冢,而是在宫界等待母后平安产女后才受下大罪。”
      这话才刚说完,宫蓝紧随着想到一个令人发怵的可能性。那样的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试图逼自己无视,可越是抗拒,就越是无法不去想它。
      苏翊也几乎是同时往这个方向猜去了,他刚想开口,一抬眼看到宫蓝眼里写满了恐惧与惊慌,就知道她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他赶紧坐到宫蓝身边紧紧抱住她,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急切地安慰道:“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蓝儿,你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就带你去羽林。即便……即便真是那样,不论如何,你活下来了,你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不。”宫蓝站起来,声音有点发颤,却坚定地说,“我们现在就出发。”

      直至人到了羽林中央、亲眼见到了商后与婴孩,她才终于没了骗自己的借口。
      亲身感受过之后,宫蓝基本能确定幻石到了蓝灵后能量已大不如前,就冒险一试,费了好一番力气果真取下了这枚灵石。
      商后早已经没有救活的余地,但小王女还有一息尚存。宫蓝以血暂时护住了婴孩性命,将她带回医馆日日用鲜血和好药小心养着,终于救回了孩子。
      回来后她几近崩溃,不愿去想、却又时时刻刻不可自控地去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何。这一日日活在不得真相的痛苦中,待王女的印记全部消下去后,宫蓝终于狠下心,对苏翊道:“商后已死,如今要想确认真相,唯有一法。我若显出印记,一切皆可水落石出。”
      苏翊严正反对,说:“我不许你有这样的想法。”
      宫蓝却并不是在开玩笑。她将事先备好的三展剧毒和一粒解药都放在桌上,合上门,用不容商榷的语气请求苏翊:“你必须等我显出印记才可让我服下解药。我有治愈能力,若是印记迟迟不现,你须继续让我服毒。翊,当我求你。”
      苏翊不同意。但宫蓝心意已决,在他面前脱下浑身衣物,赤身饮下一盏剧毒。毒药下肚后不久,她就腹痛难耐,紧接着就开始不停地咳出绛蓝色的瘀血。
      她倒在苏翊怀里,整个人先是发冷,随后开始发热,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意识却没有涣散。她说不动话,只拿一双含泪的眼睛苦苦地哀求他。苏翊眼睁睁看着宫蓝这样折磨自己,早已满面是泪。但他终究了解她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举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颤抖着拿起剩下的两盏毒药,一边泪流不止,一边灌她喝下。
      宫蓝顺从地张开嘴,捂着剧痛的小腹饮下全部毒水。咽下两盏剧毒后,腹中的疼痛已经到了仿佛每一寸都有尖刀刺入的地步。她疼到浑身战栗,血水蓝到发黑,从嘴角直淌出来。
      这一次,她终于失去了知觉。
      苏翊把解药牢牢拽在手里,随时准备喂她服下。他一刻不停地在她身上找寻印记,急出了一身汗,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度秒如年。
      终于,在宫蓝合上眼大概半炷香后,她的腰间出现了淡淡的图腾。苏翊看清后立刻手忙脚乱地给她喂下解药。小心地替她盖上衣服,把她捂在怀里,心痛到胸口一阵阵抽搐。
      那时他一心只想宫蓝平安醒来,根本无暇去想该怎么告诉她,她身上的印记是商族之印。

      后来宫蓝用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慢慢从真相中缓过来。她终于接受了自己与真正的宫族王女掉包的事实。也终于明白了,原来她与商珷之间的命运并非世仇子女,而是生来就注定要彼此联结才能得到救赎。原来她要面对的,不是他的父亲杀了她的父母,而是她自己的生父杀了她认了一辈子的养父母。是她敬爱的宫王联合众族之首夺走了她与商珷联结而救赎的机会。她的生母为了保她一命,不惜违背道德和良知去残害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宫王宫后掌管寒冢,看到婴孩印记时就早已知道真相,却选择隐瞒。他们给了她全部的爱,但这份爱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带着目的性。一步步养她成人,是为了把她做成报复商族最残忍的棋子。
      这世上最狠毒的手段,莫过于养育她、爱护她、将她为已所用,让她欠下天大的恩情,最后死于她亲父之手,断了她所有退路。纵是相认,父女之间亦隔了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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