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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为君堪惜身侍匪(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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寞於山的顶峰一向好上不好下,林翎准备下山的时候才知道,那些立足点到底有多重要。
扒着树根石块下去很慢也很丑,尤其是对只有一只手还受了伤的残废人而言。林翎想起叶瑾经常下山去找食物,就觉得那孩子实在是只很有灵性的猴子。
万幸峭壁的部分不是很长,否则他仅有的那只手也会开始觉得疲累。如果这只手也抓不住石头缝,摔死在寞於山下的青鸟,将成为流星门中的人很长一段时间茶余饭后的闲话。
林翎走至山脚,那些寻宝的人正在致力于将一片好林子朝着天高三尺的方向挖。他叹口气,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等到苏蘅。
前日决定去寂山主持大局的苏蘅回到寞於,一切计划都会被打乱——但是他不放心邵隐,一个敢于用自己做饵的人,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他背靠在一颗老槐树上,肩上的伤已经止血,但是青衣已被染污,加上近几日风餐露宿,他知道自己蓬头垢面,就跟乞丐没什么区别。
但他却记得无论在什么时候看到邵隐,即使在那个人最落魄的时候,他看起来都像个君王。
他捋起袖子看一看右臂,肿胀尚未完全消去,伤痕累累的右臂,一跳一跳地疼。他得忍受它们,而不能被它们打倒。他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什么地方,他的矛盾,就在于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大胆还是小心。林翎靠在那棵老槐树上,日头投下的影子从正北开始往东走,越来越长,周遭的光似乎也开始渐渐暗下去一般,他眨眨眼睛,那种黯淡不是错觉。
目力所及的地方,开始燃起炊烟,林翎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但是他就在这里等待那个女子的前来,然后不用会面就必须离开。
一声鸽哨的哨音穿破天空,悠长而清亮。林翎抬起头来,看见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地飞过去,既然鸽子来了,她也该来了。
他站直了身子,那么,既然她来了,他也该走了。如今他是真正的背叛者,已经不得不离开。他看着远远的一个白点在视野里出现,然后慢慢地大起来。他看见苏蘅顺着曲折蜿蜒的小路不紧不慢地走向他的方向,那条水蓝色的腰带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晃。
于是他在面具里笑一笑,走上另外一条路途。
寞於山离檀瞻并不近,檀瞻相对于寞於,其实比鑫城或者暮琬都要更远一些。林翎走在路上,偶尔会觉得有些疲倦,但如今可不是能休息的时刻,他为了一个承诺,必须继续走下去。
七十里路不长,他常年东奔西走,只是步行,也不过一日时间。卫国中部多是连绵山岭,林翎走在山道上,时而会有迷失方向的错觉。几次他听到流星门中人过去,藏在树上或者断崖处,用一只手支撑自己,不要命了的赌博,他幸好没有输过。
檀瞻城,一座亡国者的城池。这个江湖甚至庙堂之中都人人皆知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公然说起。靖人的灰色眼睛太过明显,而那些明显的特征都成为了六国中人远离的原因。
林翎突然想,成舒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情有关呢?
他在深夜里走到那座高大的城下。檀瞻只是卫国的一座小城,但是卫国即使是王室也贴近民生,鑫城反而是最不起眼的一座城。他眼前的檀瞻高大而沉默,没有槿的城池那样秀丽,也没有当日他看见清化城那般飘逸。檀瞻城建起不算特别久远,但每一块城砖似都含着一股寂寥的味道,让他在这高大的城池之下,有一种这城池已经荒废了很久的感觉。
城门大敞,没有卫兵把守,林翎走过护城河上放下的城门桥,走进那座幽暗的城池,在暗夜之中,街道的彼方跃出了一弯残月。
他的余光看见那一牙月亮,一点点昏黄的光,还不如一只蜡烛亮。在一点微薄的光中,他看见远处走来一个影子。
林翎未待多想,已经闪身到街边屋檐之下。他看见长街上有人匆匆行来,肩上斜出长弓的冷硬线条。不是别人,正是被苏蘅击伤的孟离。
林翎暗叫不好,万一成舒他们和萤有相关,苏城月对他那巧到极点的搭救,岂不是成了他从未背叛的证据?他一时间有了杀人灭口之心,但是吴钩造成的伤口比较特别,他又没有别的合用的武器。
他已经握住了钩柄,右肩上却被人放了一只手。
林翎身子立时僵硬,他没有回头,没有拔出武器,他只是等那个人先动作,或者说些什么。他等了很久,那个人却还只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终于忍不住转过了头,去看到底是谁在拍他的肩。
只有活见鬼才会看见这个人。
林翎像见了瘟神一样退到了街心,连被孟离发现,一箭把他钉在什么地方的可能都已不再在意。他只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我手上没什么脏东西。”拍他肩膀的人开口,声音在街道上晕散开来,温和而平静,很好听,但是让人不快的声音。
林翎在街心,看见那个人依然站在阴影之中,和二日前一样,几乎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牧统领行踪真是难测,二日之间,与卫王有约的牧先生,居然会出现在百里之外的檀瞻城。”林翎冷笑,“故人相见,难道还想对饮一杯?”
“信送到了么?”牧归舟声音平静,不理会他的讥嘲,“与你共饮太过无趣,若是另一位故人在才好。只是那位仁兄久久避世不出,多年未见,不知他如今怎样。”
林翎哼了一声,不愿回答,怀中吴钩忽然鸣动。方才牧归舟站在他身后时也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的吴钩,如今居然发出了危险的信号!
——方才孟离似乎没有看见他一般径直离开。
以一敌一暗中刺杀,对他而言没有任何问题,而若要与一大群人打,他就没有任何把握——何况那些人可不会吝惜偷袭之类的手法。
而街边的牧归舟似是戏谑又似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林翎听见身后有嘈杂声音,回身看见手持兵器的群人围来,耳侧温热的气息,一句话,“提气,纵!”
一只手搭上他的右肩,剧痛让他喘不过气,这一提气力道便不足,他整个人是被牧归舟提起来,径直越过那一群拿着兵器的人,他认为自己要被射成筛子的时候,牧归舟的速度却也极为迅捷,那些人追不上他的行踪,而牧归舟那信手一抓,不仅抓在他的右臂伤处,还直接拽脱了他的右肩。
这是帮人还是害人。
林翎强忍着不叫出声,但眼前一阵阵发黑,冷汗涔涔而下。
这个家伙,他原本宁死也不愿受牧归舟相助,牧归舟每次见他都要杀之而后快。他们彼此恨之入骨,他阉割了牧归舟的恩师,牧归舟让他自己把自己的胳膊卸下来。但是这一次他却不得不接受这种援助,因为这不是仅仅与他自己相关的事情。
到了隐蔽处,牧归舟松手,“什么东西?”
林翎没好气地道,“血,你把我胳膊扯断了。”他左手放开钩柄,面无表情地抓住右边大臂,一转一顶,关节复位。他痛得吸冷气,不多说什么。牧归舟道,“我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林翎冷笑,“问我不如问你认识的那些靖人,他们知道的很清楚,每一处细节都很清楚,我什么也不知道!”
牧归舟似是一愕,“细节?”
那个高大而英俊的男子,在这黑夜之中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那种认真的神情林翎记得自己之前曾经看到过,在他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他曾经被牧归舟逼得无处可逃,那时牧归舟就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他。
那时他年纪尚幼,还没有能力抵抗,但是如今,即使他心中还有因为过去而存在的恐惧,他也可以将那些恐惧全数克服而前行。
“靖人?”牧归舟又问。
林翎冷笑,“你是真的不清楚还是装不知,一年前流星门那件事情,江湖中是个人就知道罢!”
牧归舟叹道,“可惜在下并非江湖中人,对江湖中事一无所知。”
“但你知道他是谁!”林翎道,“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应该知道他面对的是谁,还有他的处境!”他发现他在牧归舟面前总是按捺不住怒气,“我没工夫和你纠缠这些,你叫住我是要做什么?”
牧归舟的神色恢复平静,他已经不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了,“我是来找檀瞻的城主,向他转告我们王主的诚意,希望他的孩子能跟我们的十三公主成婚。我想你应该知道这里的城主是谁。”
“既然各有要事,那便就此别过。”林翎道,“我不想再见到阁下,请恕我无礼,但五年前一事后,你我心中皆有芥蒂,以后还是不见的好。”
他右臂痛楚,但是觉得牧归舟应该是个识趣的人,但是牧归舟并不离开,只是抱臂而立,道,“我看你遇上的人太纵容你,谁都纵容你,你才能活到现在。哈,邵门主当年以自己为代价要我放过你,对你有恩,你没有忘那个恩,却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林翎不欲与牧归舟多言,他侧身看一眼墙外,僻静巷中,有脚步匆匆经过。
林翎踮起脚尖,越过围墙一看,那经过的人身材高挑,肩上一刀一剑——那不是成舒又是何人?巧事太多便是有诈,林翎左手扣钩柄,觉得心跳剧烈。如果成舒去了寞於,如今就不会在这里;如果成舒直接来了此处,那么她当日说去寞於就是个托词。林翎希望成舒没有看见他们,低声问,“成舒是个真名?”
牧归舟淡淡回答,“你见过跑江湖的邺或者靖的贵族在中原用真名的么?”
林翎眨眼,“苏城月。”
“原来邺国那地方从来都没有贵族平民之分,苏城月果然不愧是将军之后。”牧归舟冷笑,“成舒是琅轩城主的后人。”
“怪不得她要那些被掳走的贵族孩子的身份,”林翎撇嘴,“这可是好筹码,可以用来换不少好东西。”
“只是他们大半死了,就换不得什么东西了。”女子轻盈地逾墙而过,落在林翎身侧,“牧归舟啊,我们又见面了。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大舌头。”
“商量王主嫁女儿的事情很麻烦。”牧归舟淡淡道,“你的事情我也转告了邺国的使节,消息要等,也许不会有太好的事情,邺王崩,新王是他的长女,传闻那位大王对国际关系的看法和她的祖先很投缘。对于你们的事情,估计不会像她的父亲那么好说话。”
成舒道,“新的邺人头子居然是那个小丫头么?杨玄清自己没有儿子,他们的王族中也没有男丁?”
“有是有一个。”林翎插口,他看看成舒,突然觉得事情非常有趣,“或者你已经忘了,他纵然不喜欢征战,对靖国的人没有太多的恶感,也已经没办法回去继承王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