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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醉庸人妄谈孰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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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舒放缓了步子,林翎也便随她缓步前行。夜风微拂,这九月末的风,已然是有些冷了。
玉蟾还没有从东天出现,入夜不算很久。成舒走在他的前方,他看着成舒拐上一条岔道,也快步跟上了她的脚步。
不久周围变了景色。大道两旁是高大的行道树,这条小路走不久,行道树便失去了踪迹,周围只有丛丛修竹。林翎看见,在目力能及的远远丛林之间,似乎有一座庄子。
在夜里看来已经有了颓败气息的庄子,可是成舒说的歇足之地?此地看来久无人烟,深入半里,小路已是被荒草遮盖。看起来若说这里有一家会做人肉饭菜的黑店,也不是不可能的。
林翎一边胡思乱想,已经到了那座庄子之前。成舒停了脚步,回头道,“你最好不要在这里乱开口,这里住着恨透了男人要将他们拆皮煎骨之为后快的女鬼,如果你暴露了身份,怕是连根骨头都剩不下。”
林翎干笑,不知如何应答,成舒已经抬手推门。这里是经年的老宅,大门一推之下,发出了很大的吱哑声响。成舒推门走入,林翎跟随,看见那院落之中,也尽皆是竹。
他后退一步,看见那门匾上写着四个字:箭竹山庄。
成舒一路往内,似是轻车熟路一般。林翎微皱眉头,想她起初收拾行装之时,却似是初次出门——她有什么在隐瞒,与他自己正在隐瞒一样。
那么,即使此刻可以相互护守,以后还是可能彼此为敌。
林翎一面胡思乱想,跟上成舒步伐,走到一处写着紫竹阁的居所之前,成舒推门进去,道,“到了,在此处休息,除了可能有鬼,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得不承认,作为靖国遗民,成舒实在是利用了前人留下的一切可用之物。她年纪不大,看来顶多二十五六岁,和邵隐与苏蘅差不多——但是她却比那两个人更像江湖中人。虽然他之前从未听闻过她的名姓,但是他知道,江湖之中,无人可以轻视。
他识趣地不发一言,成舒扔下行囊,指指通铺,道,“你睡这里。你有伤,我不打扰你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住。”
林翎乖乖坐到床上,待成舒脚步声远了,才搁下自己的行囊,推门出了紫竹阁,悄悄跟上成舒。
他习于在夜中隐藏身形,即使穿了女装,也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只见成舒在一处写着“听竹小筑”的小筑门外立住,叩了叩门。
这里居然真的还住着人?
林翎只听见成舒道,“前辈可还在此处?”
前辈?林翎的好奇之心更甚,虽知这是她所言会将人拆皮煎骨的“女鬼”,却不愿就此放弃——他藏在廊中横梁之侧,远远凝神静心,想要捕捉所有的声音。
门是自内部开启的。
即使是老屋,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翎忽地嗅到一股香气,清冷幽淡,不属于这世间的人身上所染的气味。他知可能是毒或迷药,屏气调息之下,却没觉异样。可能这也只是屋中的熏香——他听见成舒道,“前辈终于还是愿意见我了?”声音中满是惊喜。
屋中渐渐有了声音,那声音似乎是女子的,冷淡如冰,几乎毫无生气,“你……又有什么值得我见?梁上君子——却不如下来一叙。”
他还是被发现了?林翎不敢动,甚至屏住了呼吸,但他还是听见自己的胸腔中,心在怦怦跳着。那心跳声他自己听得清楚,却不知屋中之人是否听见。成舒道,“我不明白前辈所言。”
“还要我说的更明白么?我不想见你。”门中的声音又响,还是冷而无生气的。林翎觉得那门后或许并非是人,而是一个幽灵。
成舒叹口气道,“也罢,换一个见前辈的机会,也是对不起了,林翎。”
林翎暗叫不好,他本想此刻退回屋中,但他一退势必带起劲风,更表明他如今在此,不如——他一横心,跃下地来,缓步走前,“梁上君子如今在此,林某不知前辈为何呼唤在下。”
成舒的脸上毫无表情,那个女子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让他觉得心里发毛。
但如今林翎只得走过她身边,走进那间屋子。
他看见屋中一案一椅,案上一张断尽琴弦的琴,细细看来,琴上似乎还染了血色。他看见那椅中坐着一个白色的人,闭目对着他,即使坐在椅中,看起来身材依旧纤细而修长。
他一声不吭,身后成舒也走了进来。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整个人都是苍白而不见天日的,但看起来几乎比他还年轻。
这样一个年轻的人,成舒却叫她前辈。
那个女子只是抬起一只手,屋中顿时有了火光。
好可怕的功夫。林翎不动声色,她指明要见他,而不是杀了他,就证明这之间有足够多的事情让他不会死在此地。
“你很大胆,不知惹恼了前辈会有什么后果。”成舒在他耳边低声道。
林翎淡笑,“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他看清了那个女子。她黑发束成高髻,鬓边簪一朵青色的花。那是个容颜秀美的女子,但是她的面色白得不似活人。她终于睁开了眼,那双眼是深紫色的,在烛光下略有一线金属的光泽。而他之前嗅到的香气,就来自她的身上。
她看起来比他所见过最年轻而能叫“前辈”的人都更年轻得多,虽然他怀疑她有没有自己年长,但他还是知道,如果她是他想到的那个人,作为上一代的人,她确实值得被叫前辈。
黑发紫眸,昔日貔貅帮的大堂主血樱,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貔貅帮覆灭八年之后,她却依旧坐在貔貅帮的故地。
“很多年之后,还是有人回来。”那个女子道,因为长久不与人交谈,声音有些生硬,“如今这里只有坟墓,靖的后人,知道我们是邺的儿女,却何苦还要苦苦追寻?”
“我想请前辈告诉我,那卷写着貔貅帮中人身世的秘卷在何处,我需要用它交换一个机会。”成舒答道,“普天之下,只有前辈一人知道那秘卷所在,原来貔貅帮中,也只有血樱大堂主知道最多秘密,而从未思叛出之心。”
“貔貅帮亡,这个秘密未死。”白色的女子道,依旧是冷淡的口气,“你又有什么能够交换这个秘密的——你想用什么来打动我?”
“前辈最想要的是什么?”成舒反问,“以成某之力,能办到的,请前辈尽管提。”
“世间之事我毫不在意,我只是不想让此地被人侵扰——至于我想要的,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给我。即使有逆转乾坤,起死回生之能,也已经太迟了。”
成舒叹息,“前辈真的已不为尘俗所动,那卷秘卷对前辈也毫无作用——”
“你们走罢。”白衣女子起身,挥手,烛光已灭,烛芯已冷。“如今我已经不想再战斗——否则,你们已没有活着离开此地的机会。”
“血樱堂主,”林翎忽道,“在下曾是流星门中人,听闻你与邵门主是旧识,是否?”
“你又有何目的?”屋中女子的声音低落下去,似是用尽了最后与世人交谈的气力,“执着的人一个个都死了,没有什么例外。听竹小筑不欢迎外客,请回罢。往后再来这里,我必不会留手。”
成舒叹息,却不再追问,只是转身走出。林翎仍然留在屋中,他冷眼看着她久久地站着,终于道,“你会给她那卷秘卷,因为你想要看她用它做些什么。”
在暗夜之中,白衣的女子静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看见在一片黑暗之中,仍然闪着金属光泽的紫色眸子,突然觉得那双眼中有许多错综的情感,她的冷静,也许只是一层将那些情绪全数掩盖的外衣——
但是错综的情感,变幻的因果,最后都凝成一股让人叹息的忧伤。
“我……怎会不知她要用它做什么呢……只是,那些人不是他们自己,无法回到故乡面对亲人,还不如让他们和现在一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她顿了顿,“如今这里只剩下一个因为承诺而苟存的,一无所有的人——我也实在是不愿意再多言了。”
林翎叹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不毁了那秘卷?”
“也是因为一个承诺。”白衣人缓缓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林翎一时语塞,许久道,“那么,前辈说要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身形一动,他还未看清之时,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林翎突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变得僵硬而难以动作,想到那股已经习惯了的香气,毛骨悚然的感觉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涌了上来。真的在这里结束么?他凝聚力量想要最后一击,却听见一句话。
“我只想知道,你的伪装之下,到底有什么。”
他看见女子的眼,清冷而透彻,如今她似乎是空的,他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而她的手指已经剥开了他的面具,他能够感觉到她冰冷的手指。
她早就是个死人了,所以才一直保持着少女时代的容颜,但她分明还是活着的,她依旧对他的伪装有着好奇。
但是麻木的感觉逐渐扩大起来,他再也没有办法问出一个字。
林翎重又有了知觉的时刻,听竹小筑中已有了亮光。他身子已可以动弹,坐起身来,两张面具松松垮垮地掉在膝上。林翎戴好面具,从地上爬起身子,听竹小筑之中,却再也见不到那白衣的身影。
桌上放着一个卷轴,之下压着两封书信,他拆开两封信,彼此一看,顿知其中缘由。但他不多言,只将那卷轴和一封信一起放入衣中藏起,拿着另一封信,起身走出听竹小筑。
他一至门外,便见成舒倒在一边,不省人事。他慌忙俯身探一探那女子的鼻息,她气息均匀而悠长,显是与他一样,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迷药麻倒。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们二人都中了招——那么当年仅凭自己一人,就可杀人于弹指之间的血樱,到底有多么强大?
他大概可以明白血樱做这一切的用意,于是俯身摇醒成舒。女子半睁了灰色的眼,见到与自己相似的脸就在面前,吓得使劲推了他一把。
她虽是推在吴钩之上,他是俯身,又兼身负内伤,被一推推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林翎苦笑道,“成姑娘——”
成舒这才反应过来,歉笑道,“唐突了。血樱前辈真是了得,不费吹灰之力就——你?”
“我也才醒。”林翎回答,“但是前辈已经离开了。”
“还是没能……”她低声叹了口气。
林翎已经知道她要这秘卷有何缘由,但如今纵是内心百般滋味,面上却依旧是毫无波澜。
“我必须找出它来,”成舒道,“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找到。”
“已经被她毁去了。”林翎面不改色地扯谎,“她留了话给你我。”
他拿出第二封信,展开,轻声读出:“贻害之物再留无用。刀兵已少,盼君回头。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