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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吹笛青衫不令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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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爱这样欺瞒自己,无妨再多对自己重复几遍。”廖明冶道,他黑白分明的眼锐利而魅惑,“或许相对于绝望而言,我更喜欢看人保持着虚妄的希望而继续下去。”
而林翎看着廖明冶,看着那个明艳的男子,终于疲倦地闭上眼睛,“你会知道我为何这么说,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他觉得自己连话语也带上疲倦,“我不想再说多余的话,用你自己的眼睛看下去罢,我会杀给你看。”
廖明冶走近了他,钢铁一般的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好,我就看着。”他静默而认真地道,“我看着你走的路。”
廖明冶放开了林翎,对周围几个兵士道,“给他弄干净一点,最后一餐他想吃什么给他吃点,不想吃饿着也没事。如果他要求太多,就堵上他的嘴。”
林翎不再言语,任那些人将自己解下刑架。他的手与身体的痛楚已不能再让他动容,仅剩的感觉之中,也只有极致的疲累。
然后是一桶水,从他的上方浇了下来。三月天气尚寒,那一桶冷水浇在伤口上,让他浑身颤抖,咬紧了牙关才不至叫出来。猪鬃刷子刷在创口上,刮去血痂,未愈的伤口又鲜血淋漓。但是那些兵士仍然在刷洗他的身体,直到他已经没有什么血可以再流。
然后他被套上麻布的囚服,也是白色的,却非是邵隐那种丝绸质地的衣裳。他的囚服粗糙而坚韧,穿在他满布伤痕的身上,不啻另一种酷刑。林翎已无了太多念想,纵是痛楚难忍,也不动容,只任兵士例行公事将自己洗刷干净,扔回那间囚室。
林翎身上毫无气力,伤手自不用谈,就连完好的左手,握了拳又松开,也是没有半点力道。牧归舟封住的内力虽已被解,但他如今身受重伤,还能有什么可能——他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遑论出手或逃走。
而倒在冰冷的石板上,他也没有余力改变姿势。忽而小门开启,一个小兵蹑手蹑脚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小哥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林翎不作声,那个小兵的声音似乎听见过,又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如何也飘不近前。
小兵又道,“怎么一日不见,比昨日死得是更透了?”
林翎这才看清,那小兵一双鸦色的眼,灿若晨星,此时行事并不招摇,不是易容而来的未知主人又是谁?林翎艰难地道,“燕姑娘不必——再费心了。”
“我不是来救你的。”燕逸秋将手指放在唇前,“我是来杀你的。”
她从衣中取出一把怀匕,放入林翎左手之中,“若你不能受辱,可以选择自我了断。如今邵隐那小子不知去了何处,我又打牧归舟那个混蛋不过,或许你——算了,我还真想看你赢了邵隐那家伙,给我出口恶气,可惜你这家伙武功太差,唉,让我很是失望啊。”
林翎苦笑,勉力将左手的怀匕藏在囚服之中,低声道,“相信我。”
燕逸秋一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只手柔软而沁凉,丝毫不像是一个江湖中人的手,“你又在发烧,希望还有力气自尽——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把这个吃下去。”
她从袖中掏出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到林翎唇边,“我可是很少这么好心的,都是因为你和邵隐那小子作对,嘻,不过那小子已经被折腾得够惨了,不归之毒可是他来江南我的礼物啊。”
林翎含下药丸,一时间并无异样。内腑的伤势没有大碍,若真要一举提气,怕还有一击之能——所以他一直在等那个机会,最后一刻的机会。
燕逸秋又道,“你好自为之,顾不醉出来的时候,我大概会去杀掉他也不一定。八十贯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就是重了点。其实这件事情本来不用我这组织头目出马的,唉,就是因为牧归舟那家伙搅和,我想不来都不成了。”
林翎勉力笑了笑,“我会记得你——未知主人,只不过,你先前所说与邵门主的仇怨,怕是三分实七分虚罢?”
“与小孩子无关。”装扮成小兵的未知主人轻笑,“我须走了,你好自为之。”
“若能的话,请转告他,”林翎忽道,“我不会输。”
将出屋门的脚步顿了顿,“若能再见他,我必相告。”
林翎听得囚牢重锁,他将那柄怀匕藏在不易被搜出的地方,疲倦一重重压上来,他终是沉沉昏了过去。
他被人唤醒时不知时间,从押送他的兵士口中略微听得三更刚过。身上痛楚已好了不少,只有右手尚不能移动分毫。廖明冶早就说过,这只手就此废了,什么名医也不可能医治。他觉得渐渐有了气力,却还是装作半死不活的模样,兵士拉扯他的时候碰痛伤口,他故意微微呻吟,引来话语。
——前日还硬气,落到廖刑司手上,哪个还硬气得起来?
——哈,也别说,还有余力跟廖刑司吵的,这倒算是第一个了。
林翎暗自藏好那只怀匕,一路脚下踉踉跄跄,走不多远,竟见一袭青衫,抬头之时,正是焱城刑司廖明冶。
“我送你一程。”廖明冶道。
林翎看见廖明冶的眼,擅长讯问的人,无论何时都是凝重而认真的表情。少年牵动嘴角,露出笑意,“林翎……受宠若惊。”
廖明冶淡淡道,“若你现在招了,我也可以让你速死,不去顾城主那里。”
林翎大笑,“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剥皮,剜心,磔,醢?你觉得我会怕么?”
“你也许确实不会惧怕,但若你的孪生兄长看着你呢?”廖明冶道。
这是他的要害。林翎神情变幻,但他早已没有再表露出表情的余地。林翊会看见,但是他迟早会看见——林翎三年前就死了,如今留下的,也只是从死之国回来复仇的游魂。
林翎终于笑道,“看着我死,他也不会动容。但我若背师弃友,就算得一速死,又有何面目去死之国?”
“我早料到了你的回答。”廖明冶露出笑容,“林翎,我其实希望你不会背叛,这世上背叛者已足够多,多得令人不快。”
这是他的真心话?林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廖刑司,多的话也不必说了,要带我去哪里,就带我去罢。”
于是廖明冶也微微皱了皱眉,侧身低声道,“你已经让另一个人活了下去,但你自己却会因之而死。”
“若我让他死,我自己也逃不脱一死,还落下个叛徒的声名。”林翎道,“我也不能背叛师门,虽然我已经不再是先生的弟子。”
“哈,罗九山那老头愈发迂腐了,教出这么个古董一般的弟子。昔年江南第一剑那对凤翔天宇若是死后有灵,也会为你这小师弟笑掉大牙罢。”廖明冶冷笑道,“或是他死了三个弟子,再不想见第四个死掉,才教了你这些?”
他全知道。从一开始,廖明冶居然全知道——那么这无休止的折磨,只是在嘲笑他的愚蠢与迂腐?为此还赔上了他的右手!林翎突然想笑,热流从喉头冲上,他咳了两声,鲜血染上麻衣,“我愧对先生。”
“城主已经去缉拿他了。”廖明冶紧盯他的那双眼依旧没有一丝波澜,“三日内他的头颅就会从梵山送来,不过那时你也看不见了。”
林翎忽然挣脱了押着他的兵士,跪倒在廖明冶面前,“求求你。”他哑声道,“求求你,放先生一条生路!”
“已经迟了。”廖明冶的眼睛黑白分明,白得寒冽,黑得深沉,那样一双眼睛嵌在这个清秀男子的身上,林翎几乎觉不到自己的颤抖。廖明冶放慢了言语的速度,“他必须死。槿国不需要江湖之中的武者,我们应付从邺国来的人就够头痛了,可不要自己制造会扰乱治安的人。”
“杀了我。”林翎低声,“放过先生——他一生什么恶事也不曾做过,你们又为何要……”
“你还不明白么?”俯下身来的廖明冶,用两根手指钳住林翎的下颌,将他的头拉起来,“什么理由不重要,斩草要除根。”他微微一笑,林翎却觉寒意透骨,“他可怕你哥哥再来这么一出。”
廖明冶轻轻收手,道,“带他去罢,告诉城主,廖某感了风寒,告假一天。”
林翎被两名兵士架起,失魂落魄,几乎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连日来一切都成了玩笑,身体的痛却又是真实的。那些人知道他的一切,玩弄着他,嘲笑着他,他却依旧抵死不认——他真是个天下无双的傻子。
林翎想笑,却已笑不出来。被拖出牢狱的时候,天还黑着,却没有星辰,黑压压一片要压下来的样子。他数日来第一次看见天空,但它却不会回应他。可能要下雨了吧。雨神是那么促狭的神灵,绝不会轻易放过谁。
他被两个人拖拽着,腰间藏着的怀匕偶尔贴上受伤的肌肤,那种沁凉让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如今,他只有一次机会。
平息纷乱的心绪,林翎缓缓调息。内息已经顺畅,他吐出一口长气,看见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座高台上。左面是上来的路,右面是高台上的一座小台。风吹在他身上,将囚服吹得紧贴肌肤,粘在伤处的麻布让他轻轻吸着冷气。士兵用绳子将他绑起来,他漠然不顾,而当士兵按向他的肩头逼他下跪之时,他却再不屈从,傲然立在那里。
他等着顾不醉前来,等着告诉所有人,他已经阉了那狗官,且要杀了那人。
所有的悲愤与悔恨都已褪去,林翎漠然地立在高台上,四周守卫的兵士见他已被刑求得不成人形,不多管他,只是看顾自己所守。
如今若是有心,逃离当是不成问题,但若此时逃离,林翊定会遭到连累,他不能如此——而邵隐又如何?按照燕逸秋的说法,邵隐应是没有大碍,但那不归之毒时时发作,也是可怕的苦楚——他余毒又有没有解去,内伤已平复否?
还有先生……
他听见过廖明冶的话语,那也是当年凤翔天宇的师父么?难怪说这还不是时候,难怪让他忍耐与等待——他其实根本没有学到什么,而他拥有最多的恨意,却又偏偏用不着学!
右手的痛楚火烧火燎,他举不起来,看来这只手无论如何是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