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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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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恬小时候随母亲逛菜市场时,看见过杀鸡。
捆住的鸡被人拎起来,刀往脖子上一抹,又被人倒拎着放血。她看见那只鸡扑腾了一阵就没动静了,母亲说,这样杀鸡死得快,鸡肉也更好吃。
于恬觉得这会儿自己就像那只垂死挣扎的鸡,被人拎着翅膀,刀架在脖子上,随时准备抹脖子放血。
或许死得越干脆,味道越鲜美。
于恬垂得很低的头慢慢抬起来,看着秦然,声音没有先前甜了,语气却很软:“哥哥,你先去医院把伤口消毒包扎吧,其他事以后再说。”
“其他事”指的是哪桩事,于恬知道秦然明白。
她说得很隐晦,但眼神很露骨。
这是徐梦琳教她的。男女那档子事儿,徐梦琳得闲就跟她叨叨。她不爱听,徐梦琳还是没完没了地讲。
“男人啊,就爱听小姑娘叫哥哥。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喜欢叫爸爸,还有一小撮变态喜欢叫爷爷。反正你要想跟男人撒娇,叫哥哥准没错!”
“知道最带劲的勾引是什么吗?是欲拒还迎!你得收着点儿,别整个儿赤条条地送上去。得让他明白你其实是想的,可你总得有块遮羞布吧?你话里话外把他往外推,眼神可得把他往里勾。眼神才是最厉害的,有时候手脚都拉不回来一个男人,你往他跟前一站,羞答答娇滴滴可怜巴巴看着他,他死你身上都乐意。”
平日里徐梦琳对付男人这套,于恬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可她偏偏记性好,过一遍耳朵,什么话都能记住。
叫出那声“哥哥”,于恬看见秦然眼睑颤了颤,夹烟的手也抖了一下,就知道他是吃这套的。
到底是男人堆里打滚的女人,徐梦琳教的那些法子还真顶用。
于恬知道秦然铁定会要她,但她不想在今晚。
她得把他哄好,让他知道她很乖,很愿意,不会跑。
秦然光着上身坐在车里,开始抽第三根烟。车窗半开着透气,偶尔路过的行人,眼神都要在他精壮的身材和腹肌上停留一会儿。
夹烟那只手的手肘撑在车门上,抽到一半,他抬头盯着于恬,后槽牙要紧,想说什么像是给憋了回去,抽完扔掉烟头,手伸向于恬下巴,捏着往自己面前扳,语气恶狠狠:“你跟陪酒小姐学得挺多啊?”
什么女人他没见过?纯的骚的,明面纯背地骚的,他这双眼睛就是照妖镜,什么妖精到跟前都得现原形。现了原形就滚蛋,他不爱跟妖精磨唧。
一股火烧得他心烦。他烦自己明明看出这是个狐狸精,偏又中了邪似的上瘾。
他不喜欢她拿这套对他,偏又很吃她这套。
他看着臂上的刀痕,觉得这丫头道行可真够深,一刀能从胳膊划进心口。
于恬不喜欢秦然管徐梦琳叫陪酒小姐,虽然她确实干的就是这档子营生。
这回于恬任他捏着下巴,眼神也不躲,直勾勾看着他,看得眼睛发酸也不眨一下眼,看到两股泪哗啦啦往外冒,才颤着声说:“她有名字,她叫徐梦琳。”
谁还记得京州百乐会所有个徐梦琳?谁还记得老城区住过一个不漂亮却热心肠的徐梦琳?谁还记得那个鲜活的徐梦琳也曾真情实感地爱过恨过,痛过活过?
案子热度会很快消失,风头一过,关门的会所继续开张,女票客继续光顾,很久很久以后,还有人记得,那里惨死过一个女支女吗?若是有人提起,怕也只是一句“好可怜啊”,一个带着苦笑的摇头,话题便终止了吧……
于恬上一次失声痛哭,还是除夕那晚。
那晚她用最恶毒的回击狠狠中伤了徐梦琳。那晚她是为自己哭,哭自己命苦。
今晚于恬哭得比那晚还大声还惨烈,今晚她为徐梦琳哭。哭徐梦琳命苦。
哭着哭着又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一个命苦的死了,早死早超生,倒还算是解脱,另一个命苦的活着,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给她倒水煮面,怕她走歪路了。
她在痛哭中崩溃,崩溃得完全放下戒备。她记不清秦然是什么时候抱上来的,这个拥抱太温柔,不带任何攻击性和占有欲,平缓的柔情将她包裹,她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仿佛置身在被阳光晒了一天的海洋。
稍微有些清醒的时候,她把秦然推开。这份柔情美好得不真实,不是做梦就是圈套。她不要跌进圈套里。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身体的纯贞,是心被另一颗心套住。
让秦然烦躁的火气被于恬铺天盖地的眼泪浇熄。
这丫头今晚所有的笑都是面具,唯有哭泣才是她自己。
被推开后他问她住哪里,她带着哭腔报了个地址。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秦然很想知道,于恬跟徐梦琳到底什么关系,关系到底有多亲密?亲密到她会为这个女支女去杀人?亲密到她提起这个女支女的名字都会痛哭流涕?
他还想知道,这两年于恬是怎么过的,过得好吗?跟一个女支混得这么亲密,看来过得并不算好。
这些他原以为自己不在意的问题现在却开始在意,又或许,其实早就在意,只是不让自己想起。
母亲将她买回来的契机,是她父亲欠了很多赌债。如果当初母亲没买下她,她会被他父亲卖进会所还债。如果她被卖进会所,会不会有一天,也有一个惨死的女支女叫于恬?
车子停在路边巷口。于恬说了声谢谢就下车,头也不回走进巷子。
摸黑走进楼道,年久失修的声控灯一闪一闪,于恬脚步停在四楼和五楼之间的过度层。
她看见家门口那张不算熟悉却永生难忘的脸。
横肉堆在脸上,堆出一层发腻的油光。五官挤作一团,两个鼻孔朝天翻。
四年前,这张脸的主人,带着一伙地痞流氓拎着钢棍上家里讨债。
钢棍把家里砸得稀碎,顺带把于恬的心砸碎。
十六岁的少女躲在房间里,隔着一道隔音功能失效的木门,听见外面的人商量着怎么把她卖掉,怎么用她赚钱。
十六岁的少女蹲在墙角哭泣,父亲闯进门里,用一根长长的麻绳绑起她。
后来这根长长的麻绳解开了,可她还是觉得,有根更长的麻绳绑得她无法喘息。
这根麻绳叫命运。
于恬踮起脚尖轻轻下楼,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就这样蹑手蹑脚下到二楼,于恬猛地加快脚步,飞奔逃离。
她拼命跑出巷子,在灯红酒绿的街道边一眼望见秦然的车。
他竟然没走?
还好他没走……
于恬穿过马路,进到对面那家711,点了一份乌冬面,却一口没吃。
她坐在窗边静静看着斜对面那辆黑色宝马,看它会在这里停多久,看它什么时候才耗尽耐性开走。
它停在这里的时长,意味着这一把她赌赢的几率有多大。
女孩眉心忽然紧蹙,几秒过后,又展开。她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原来秦太太也在赌。
秦太太用半生心血为秦家培养出一匹骁勇狠厉的头狼,又用生命最后两年,训练出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千金。
秦太太不确定这匹头狼会不会动心,但秦太太时常喃喃自语——“这一把一定要赢。”
多年前被秦太太暗自送出的野种,被她以另一种方式带了回来。她无怨无悔抚养着丈夫与别的女人的野种,就等着有一天,让这两个血统不纯的野种相爱。
然后她寄养在别家的女儿跨越阶级嫁入豪门,从此麻雀变凤凰。
有朝一日这桩荒唐事被揭发,旁人又能怎么着?彼时秦家早已是秦然做主,他们又能拿秦家的小太太怎么着?
于恬打着冷颤走出711,在路边抱着胳膊站了会儿。她不知道这浑身的鸡皮疙瘩,是被微凉夜风激出来的,还是被秦太太居心叵测的阴谋吓出来的。
她只知道尽管自己极不愿做下一个秦太太,此时此刻却不得不投奔这位秦家新一任掌权人。
她迎着风迈开步子向黑色宝马走去。
秦然在车里坐了两个小时。烟越抽越躁,他撇掉烟头,等车里烟味散去后升起车窗。
静坐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母亲来。
母亲一生树敌太多,待谁都五分阴毒五分刻薄,唯独跟他提起于恬时,温柔得太不像样。
后来秦然问过家人和佣人,都说母亲待于恬也没好到哪去。秦然发现,母亲给于恬的,是只有私底下才能察觉温柔,这份温柔只对他和于恬不设防,但凡有旁人在,这张慈祥的脸上就挂回了冷淡威严。
他忽然觉得于恬不是狐狸精了,是只小狐仙,既有狐狸的媚气,又有纯得让人不忍也不敢欺负的仙气。
就连一辈子刻薄严厉的母亲,最后还是栽在了她手里。
秦然沉浸在回忆中,砰砰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抬起头,看见于恬勾着腰敲车窗。
车窗降下,他看见那张漂亮脸蛋伸进车里,杏眼含着一层雾气,声音软软糯糯的:“哥哥,今晚可以陪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