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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醒于渭 ...

  •   衣轻尘是被窗外叮叮咚咚的打铁声吵醒的,醒来时天色漆黑,檐下的白纸灯笼泛着微弱的光,他坐在榻上回想了一下昨夜那场糊涂梦,只依稀记得明月一轮高悬孤崖之上,一人白衣蒙面盘腿而坐,虽然隔着薄薄的纱幕,自己仍能知晓他在笑。

      他朝自己招了招手,自己便乖乖走了过去,夜风猎猎,掀起他帽檐下的白纱,露出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自己尚来不及开口问询,他却已经来到自己面前,将手搭在自己肩上,将唇附在自己耳畔,轻巧地说了一句,“你......”

      你?

      下一秒,搭在肩上的手掌猛一发力,脚下青苔累累,泥泞湿滑,自己毫无防备,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道劲力推得向后退去十数步,最终脚下一空,身子一轻,坠下高崖。下坠之余,自己还能看见那白衣之人蠕动的唇形,好像是在说,“你已经死了,衣轻尘。”

      “等等!”衣轻尘猛然回神,才发觉自己竟已坐在榻上不知不觉发了半个时辰的呆,眼下天已泛白,树上鸟雀啁啾,师父正扯着破锣嗓子在院子里鬼喊鬼叫。他赶紧踩着草鞋,一边手忙脚乱地套着衣服,一边往院子方向跑去。

      屋外有一块不算大的草皮地,上面杂七杂八堆着山高般的铜铁木甲,一走进去便好似进了座迷宫,衣轻尘在入口处将衣襟上的扣子别好,循着叮叮咚咚声响传来的方向,绕过一摞摞杂物,寻了一路,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阴影中找到了仍在敲敲打打的师父。

      师父一瞧见衣轻尘,便将一个木匣子朝他扔来,衣轻尘眼疾手快地接住,在手中掂了掂,很有分量,雕工也很精细,一看就是给大户人家定做的首饰盒,问了句,“又是黄老板做的?这次是送给五夫人还是六夫人?”

      师父不耐烦地答道,“有钱赚便是,问这般多作甚?”

      衣轻尘又将盒上的金锁拨了拨,赞叹道,“居然定制的八宝玲珑锁?他可真是舍得下血本。没想到时隔多年,师父你竟还记得怎么做,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做此锁了。”

      师父将案台上的木花扫到一旁的篓子里,摇着轮椅咯吱咯吱地行至衣轻尘身后去拿笤帚,闻言抄起笤帚装模作样地抽了衣轻尘一下,“哪那么多废话,快去送,你师父我靠这个吃了一辈子的饭,怎可能忘,钱比天大!”

      衣轻尘倒也习惯了师父这幅凶神恶煞的模样,这十年都是瞧着他这张钟馗脸过来的,非但不怕,反而蹲下身子为他捶起了腿,“昨夜我做了个稀奇的梦,眼下已记不大清了,但梦里总有咯吱咯吱的机关声,师父你又通宵做了一夜木活?”

      师父揉了揉眉心,叹气道,“昨夜腿疼的紧,大约不多日又有雨至,木活得加紧做,否则筹得不到钱,下个月吃什么?”

      衣轻尘闻言仰头,不解道,“这八宝玲珑锁的手艺难道还不值千金?莫不是那黄老板又压价了?”

      师父伸手拍了拍衣轻尘的脑袋,粗糙的茧子在头皮摩挲的触感令后者心中很不是滋味。

      衣轻尘是柳师父救回来的,当时他被打渔的船夫发现昏迷在城外的桃泽之畔,身染风寒,高烧不退,又身无分文,渔夫正打算放任他自生自灭,却恰好被难得出一趟门的柳师父撞见,柳师父本也伶仃过活,见他可怜,将他收留门下,从此一病一小二人相依为命,一过便是十年。

      如今衣轻尘已是二十四岁年纪,本是大好年华,身子却在那次高烧失忆后变得异常孱弱,一点力气活都做不得,但胜在腿脚勤快,脑瓜伶俐,虽然做不得木匠活计继承不了师父衣钵,送货的事仪却尽数落在了他的肩上,偶尔也能接接各家店铺的跑腿委托挣点外快,却仍是弥补不了柳师父治腿的药钱。

      用柳师父自己的话来说,这两条腿早年受过重伤,如今只要一遇严寒风雨,便会痛苦难忍,恨不得用锯子将这双包袱生生割了,或是引颈自尽一了百了,若非心中有放不下的执念,当真早早便赴了黄泉。

      只是这执念究竟为何,柳师父却一直闭口不谈。

      衣轻尘也是心疼这双腿心疼得紧,只要有空便会帮之敲敲捶捶,按摩活血,或是省吃俭用偷偷买上一副上好膏药孝敬师父他老人家。

      可无奈渭城药铺这十年来皆由求生堂一家独大,就因为求生堂的黄老板是从天下第一医术圣地灵山药宗学成归来的弟子,只凭借这个名头,便笼络了渭城中的大半住户,虽然药材定价奇高,开出的药方疗效却也没的说,如此一来旁的药铺若想与之竞争,只能不停调低药价,一来二去,全都关门大吉了。

      可偏生柳师父的双腿恶疾需要膏药缓解,高昂药价便成了一老一少二人肩上的重负,衣轻尘也想过无数种稳定购入膏药的途径,却都一一夭折于水涨船高的价格,至最后,购买膏药的频率从一周一次变作了一月一次,到如今只有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弄够了钱,才能偶尔买回一副。

      衣轻尘很清楚,膏药虽能缓解痛楚,若无法长久使用,效果便是微乎其微,可纵然无用,自己也不可能因此断了柳师父的药物开销,可若长期购买,又注定会负债累累。

      诸般无奈横亘眼前,衣轻尘翻不过这座高山,便不得不剑走偏锋,每每前往药铺送货之际,便会顺手顺走几株需要的药草,也好在衣轻尘手脚麻利、头脑机灵,如此偷了数年,竟是一次都未失手被捉。

      这一次他盯上的是几株叶片有些打卷儿的活血草,这草价钱不贵,顾名思义活血效用极强,却不可久放,上个月便进到了店里,却因为店中有价格更高的活血药材而被淡忘,眼下已经快要枯死了,黄老板才敢如此大方地将其同另一些廉价药草混在一块放在晾架上翻晒。

      衣轻尘如约来到求生堂送锦匣,一进门便注意到了这些被遗忘的活血草们,心下当即谱起了计划,一面攀在柜台与黄老板讨价还价,一面等候着下手时机的到来。

      “无需多言,五十金我都能去京城镂心堂买紫檀花梨木的锦匣了,要我说这二十金都是看在老主顾的面上多给的。”黄老板将一个装满银钱的锦囊丢到衣轻尘面前,面上虽然和和气气,眼中却是令人无法忽视的轻蔑,“柳师父雕的是好,可他大小只是个木匠,没有店铺没有名头,又怎能卖到和镂心堂大师一个价钱?”

      衣轻尘将锦囊打开数了数,摇头道,“名头虽比不上镂心堂,手艺却早在他们之上,否则黄老板家大业大如厮,也不会屡屡委身来我这等小作坊下单不是?二十金确实少了些,但是......”

      在黄老板疑惑地目光中,背着双手在晾晒架旁来来去去走了几遭,停在活血草所在的晾晒架前,指尖捏起一朵白菊,叹道,“上好的杭菊啊......”衣袖自竹匾上拂过,再回到柜台时,掌心中已躺了一大抔白菊。

      衣轻尘脸上堆满笑意,一双眉眼弯作月牙拱桥,看得一旁的五夫人愣了神。

      他审度着黄老板面上神情,将菊花撒在锦囊旁,客气道,“区区几朵野菊,相信黄老板还是送得起的?”说着便看向五夫人的方向,趁着黄老板低头数菊花个头的空档,轻轻浅浅地勾起唇角,递去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

      虽他也不清楚为何要这般笑,可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只要他愿意这般笑,女人们似乎便会倒戈向他这边,经过多年锤炼沉淀,倒也成了对付黄老板的一个不错的杀手锏。

      五夫人瞧见了这一笑,目光不敢与衣轻尘直接接触,却又忍不住瞥来两眼。

      衣轻尘轻轻地笑了两声,将菊花捏在指尖,倚在柜台上调笑道,“五夫人姿容绝世,黄老板倒是好福气,不知打算何时举办婚宴?届时衣某人定要替师父送来最好的木艺。”

      “庙祝说了,良辰吉日正是下月。”五夫人将轻纱罗扇掩在唇畔,另一只手扯了扯黄老板的衣袖,巧笑嫣然,“当家的,这雏菊儿便赠了他吧,柳师父也帮了咱不少忙,眼下大婚将至,权当是派些礼物冲冲喜了。”

      五夫人身姿袅娜,一双凤目眼波流转,声音又分外绵软,她一开口,别说黄老板,就连衣轻尘的身子骨都酥了酥,有了她的帮衬,铁公鸡如黄老板这般也难得松了口,“既然五儿都开口了,你便拿去吧。只是你上月买膏药欠下的十二金打算何时奉还?”

      衣轻尘听到这个数字便很肉痛,他在家中骗师父说膏药只要一金一贴,实则眼下却已涨到了五金,他上月买了三贴,回去后同柳师父报价却是按照原来的价格报的,多出来的十二金便只能由自己担着,毕竟一旦让柳师父知道膏药又涨价,老人家往后是绝对不可能再用了,所以这笔钱也不能从卖木匣的二十金里扣。

      衣轻尘掏了掏腰包,从里边翻出两颗省吃俭用攒下的金子,递给黄老板道,“这卖匣子的二十金是我与师父下月的饭钱,眼下搜遍全身,也只余得出两金银钱,望黄老板再通融通融,大婚在即,莫谈这些伤了心神。”

      五夫人也贴在黄老板身上,娇滴滴地帮衬着,“是呀相公,奴家可舍不得您动怒。您原先教过奴家的,怒而伤脾,应当保重身子才是。”

      黄老板被堵得无话可说,亦无法发作,只得耐着性子对衣轻尘下了逐客令,“念你孝心一片,再宽限你一月,若是下月还不还来,我这求生堂的大门你以后也可以绕着走了。”

      “多谢黄老板,多谢黄老板。”衣轻尘婉拒了五夫人为他打包野菊的举动,揣着金子出了求生堂,他虽体弱,脚程却是轻快,一眨眼的功夫便拐进了隔壁的巷子里,见四下无人,这才将手伸进袖口,将那株已经蔫了大半的活血草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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