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26、第二十六章

　　西城，鹿苑山庄，门口警卫处的大爷拦住了一衣衫褴褛的男子，大声呵斥：“哪来的叫花子，滚一边儿去！”
　　贺天毓挠了挠大半个月没洗的头发，努力揩干净脸上的灰：“谁叫花子，老子是业主！老子回家不行吗？”

　　“哟，就你这穷酸样，赶紧走！不然我报警了！”大爷满脸都是嘲讽。

　　一辆大红色的法拉利迎面驶来，油箱的轰鸣声震的贺天毓有些耳鸣，他眼疾脚快地往后退了好几米。
　　“王教授您回来了？”门卫大爷立马换上了一幅亲切和煦的面孔，他将电动车杆扬起来，又笑容可掬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您慢走。”

　　这辆车实在是再眼熟不过了，贺天毓犹如久旱逢甘露，拔腿就追上前。
　　“小子！别跑！”大爷惊慌地喊了起来，却已经来不及追上贺天毓了。

　　地下停车场停满了车，等贺天毓追过来，已经看不到王易霓的车了，他围着停车场找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找什么车啊，直接回家不就行了吗！

　　刚跑没两步，身后似乎有剧烈的撞车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停车场里：“小天，你没事吧？”
　　贺天毓的脚步顿了顿，他有一种预感，他一直想要回的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

　　循着发声的方向找过去，绕过两个环状的弯道，短短的距离，像是走到了白头。
　　靠墙的停车位里，红色的法拉利和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尾相撞，有点剐蹭。

　　王易霓穿着一件灰色的孕妇裙，肚子看起来有六个多月大了，或许是怀孕导致浮肿，她看起来胖了很多，从前的鹅蛋脸已经变成了大圆脸，她的面色有些疲惫，此刻正站在车旁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声音略微嘶哑，
　　即使光线昏暗，贺天毓仍可以看到王易霓脸颊爬上的两块浅褐色的蝴蝶斑，从前那么爱美的王易霓，那么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王易霓......

　　贺天毓突然有些心疼。

　　“妈，累不累。”从车中走出一人，搀住王易霓的右手，语气柔和：“你先回家去坐着，没多大事，我来处理。”
　　王易霓欣慰地点了点头：“还是儿子知道心疼人，我没事，就是站一会儿。”

　　那是眉间抹去了戾气的易小九，初见时的寸头如今前额碎发已经齐眉，身上穿的夹克是贺天毓最喜欢的那件，右胸上用五彩的线缝了具袖珍的人体骨架，是王易霓某一年出国进行学术交流时给他带回来的，独一无二，只此一件。

　　只是换了主人。

　　贺天毓看着易小九冷静地跟肇事车主交涉，对方给了他一叠钞票，而后轻松地离开。
　　王易霓似乎是有点累，她将头靠在了易小九的肩上，易小九温柔又有力地扶住她的腰，恰好贺钧从地下车库的电梯口处跑过来，一家三口，和谐融洽，相携进了电梯。

　　车库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贺天毓觉得心里酸酸的，他用力扯了扯嘴角，强作随意地走动两步，脚步声孤独地回响，此刻听来，分外刺耳。
　　贺天毓很想冲上前去愤怒地斥责易小九，再像从前受了委屈一样跟爸妈诉苦：“爸妈！你们搞错了，这不是你们的儿子！”
　　如果王易霓反问他：“那？谁是我们的儿子呢？是你吗？”

　　是你吗？
　　不是。
　　既然都不是，那这个“儿子”是贺天毓还是易小九，有什么区别吗？

　　从没有哪一刻，让贺天毓感到如此的孤独，仿佛他的存在只是多余，薛铭喜欢的是易小九，王易霓和贺钧的儿子也成了易小九，还有袁炎炎和李哲的朋友，都是易小九。
　　或者说，易小九就是贺天毓。
　　只是，贺天毓已经不再是贺天毓了。

　　无法抗争，也无心抗争，少了他，大家也照样过的很好，那，就这样吧。

　　三个月后。

　　“您的外卖，麻烦给个五星好评哦。”
　　“砰！”屋主不耐烦地将大门关上。
　　“好的！用餐愉快！”说完这句话，贺天毓飞快地一边跑下楼梯一边看手机，这个小区还有九个单要送，电瓶车放在楼下，他总担心有人偷车。

　　下楼，骑车，上楼，送餐，下楼，骑车......

　　深夜十点，贺天毓骑着车，钻进西城郊外待拆楼的小巷子里，头顶电线交错，有些电线的外皮已经被腐蚀，里面的铜线裸露出来，发着“滋滋”的电流声。
　　将电瓶车停在车棚内，充上电，转身走进散发着霉味的楼房。

　　一楼，二楼，三楼......八楼真是高啊，黑心房东，为了多赚点租金，硬是在原来没有电梯的七层楼顶加盖了八层。
　　说来也怪，送外卖的时候，总有被客户催的紧迫感，和赶着送下一家的慌张感，也没觉得爬楼梯有多累。
　　可每天回家，明明是一身轻松，短短八层楼，其实不算什么，遇上电梯坏了的情况，十几层楼他都爬过，但是没有哪一次有回家的楼这么难爬。

　　大概是否疲累，都在乎于心吧。

　　打开漆着墨绿色油漆的铁门，头顶的白炽灯泡闪了几闪，踩着板凳修灯泡的人转过头：“回来啦？”
　　“嗯。”贺天毓往一张脏兮兮的摇椅上一躺，他一边晃着身子一边抬头问：“灯坏了？”
　　张唯拧紧灯帽，从凳子上下来：“对，烧坏了，我下去买个灯泡。”

　　“明天再去吧，我路过杂货店的时候，店门已经关了。”贺天毓从摇椅右边挂着的一个兜里掏出了一个苹果，递给张唯。
　　“今天累不累。”张唯咬了一大口：“味道怎么有点不对。”

　　“送个外卖有什么累的。”贺天毓闭上眼睛，有些不耐：“快吃吧你就，你知道苹果多贵吗？十二块八！两个苹果花了老子十块钱！”
　　“这么贵。”吓得张唯赶紧又咬了一大口，他想了想，将小板凳搬到贺天毓的躺椅旁，正色道：“下次别买苹果了，买橘子，橘子便宜，我昨天在小摊上买的橘子，五块钱三斤，还很甜。”

　　“你说的是这个吗？”贺天毓在椅兜里摸出一个软软的橘子，黄色的橘皮上处处都是伤口，隐隐散发着一种成熟过度的腐烂味。
　　“是啊。”张唯也摸出来一个，顺手将皮剥了，递了一半给贺天毓：“来，很甜的。”

　　“你留着自己吃吧。”贺天毓摆摆手：“我去洗澡了”。

　　“小天，你先坐下。”张唯脸色郑重地拉住贺天毓，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才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小声的开口：“这是我找人帮你办的证，一般的单位不会查的太仔细，你换个工作，送外卖太幸苦了，你也是读书人。”

　　贺天毓将文件袋接过来，粗粗看了看里面的各类证件，便随手就甩到了旁边的破沙发上，语气平静：“身份证倒是没什么，但是毕业证学位证一查一个准，没必要，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有吃有喝，送外卖也挺好，我以前花好几千办健身卡，事后一次都没去过，你看看我现在......”
　　他说着便掀开自己的上衣，运起丹田之气，腹部发力，炫耀地看向张唯：“怎么样？”

　　“挺白的。”张唯夸赞道。
　　“白你个头！”贺天毓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头，怒吼道：“腹肌！是六块腹肌啊！”

　　“哦这么一说......”张唯在黑暗中努力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可能是太白了，纹络不明显。”
　　“是吗？”贺天毓半信半疑：“那我要多上上白班，晒日光浴......行了行了！”他将衣摆放下来：“我洗澡去了。”

　　“小天。”张唯喊住他：“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我是你哥哥。”
　　“嗯。”贺天毓头也不回的点点头，当初他找到张唯的时候，只骗他说自己的养父母嫌他碍事，不愿再养他，张唯便自动地承担起了兄长的角色，并且搬出了原来的家，在外面租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

　　尽管张唯的说辞是不想再被养父母使唤，但是贺天毓知道，张唯这番义无反顾的独立出来，大部分还是为了他的。
　　说来可笑，那日失魂落魄地从鹿苑山庄出来后，他突然发现，不管身处哪个世界，他都自己自己像个路过的游客，他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也从未被人需要过。

　　若不是薛铭......
　　而薛铭......现在还活着吗？

　　多想无益，贺天毓用力的甩了甩头，临关上卫生间门的时候，对张唯笑了笑：“我好得很，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天可怜见，贺天毓虽没从觉得自己是吉祥如意送财童子转世，但总不至于是一语成谶的乌鸦精吧！
　　谁曾想大晚上，好梦正酣，却突然被人摇醒，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张煞白的脸赫然出现。

　　“我！操！”贺天毓吓得往后一缩，原本睡在他下铺的张唯正双手死死地抓着床杆，惨白的脸上是一片如水洗过般的汗渍。
　　“我......我肚子痛。”张唯说完这句话，就晕了过去。

　　“我！操？”贺天毓立马从上铺爬了下来，他将张唯扶起来后，大声地喊：“你怎么了？是不是阑尾炎啊？”
　　张唯的眼睛半睁半闭，显然是疼的说不出话，贺天毓三两下便将他扛在肩上：“我送你去医院。”

　　凌晨三点，马路边。
　　贺天毓的脸色很难看，十分钟前，他刚下来那会儿，有一辆出租刚好路过，司机停车问他去哪，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没有人能让他上车，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坐出租车了......

　　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扬起路边一片灰尘，一个头发全白的爷爷骑着三轮摩托车，稳稳地停在贺天毓面前：“小朋友去哪啊？”
　　“医院！医院！我朋友快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