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18、第十八章

　　西城三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贺天毓站在一座乡野教堂外。两边的梧桐遮天蔽日，落叶铺了一地，他躲在阴凉处，给薛铭发微信：你在干嘛，我来教堂了，这边风景不错，还有梧桐，下周我带你过来玩。

　　张倩倩远远地就看见贺天毓低着头看手机，她走过去，清了清嗓：“帅哥，来的挺早啊。”
　　“不能让女孩子等嘛。”贺天毓抬头笑，他发完微信后，将手机揣进兜里，指了指栅栏内的教堂：“你姐姐够古典的，跑这办婚礼，怎么？国外长大的？”

　　“嘁！”张倩倩半边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十分不屑的笑容：“作妖呗。”
　　“......”贺天毓看了看来往的人，压低声音：“小声点，万一你家亲戚听见了怎么办。”

　　“哪有我亲戚，都说了，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说着，她指了指贺天毓的胳膊：“借你的胳膊用用行吗，我要挽着走进去。”
　　“行，你轻点。”贺天毓有点不自在：“我手肘前段时间碰伤了。”

　　“放心！走！”张倩倩嘴上说的豪气，身子却很是慌张，挽着贺天毓的手抓的格外的紧，她脸上洋溢的幸福的微笑，仿佛今天结婚的人是她。

　　走进教堂的大门，有一伙摄影师正在教堂前的圣水池前拍照，池中央有一座雕像，两个长着翅膀的胖天使捧着一个窄口的瓶子，瓶中有水，倾流而下，注入池中，涟漪微漾，清可见底。

　　新娘穿着长袖绸面的婚纱，款式有些保守，妆容清淡，整个人看起来婉约秀丽，新郎穿着最常见的黑西装，嘴角带着淡淡的笑，配合着妻子在圣水池前摆出各种造型。

　　闪光灯“嚓嚓”大作，有好些人都围上去看，贺天毓也凑了上去，他对张倩倩说：“你姐姐长的挺漂亮的。”
　　“行了行了！”张倩倩把他扯回来：“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走。”

　　“不打个招呼吗？”贺天毓指了指亲友团：“大家都上去合影了。”
　　“合什么合，跟没结过婚似的。”张倩倩把他往教堂里拖。

　　“是啊！我是没结过婚啊！”贺天毓笑出声，他的胳膊被张倩倩拉的生疼，却还是顺着对方的力道，往教堂里走。
　　背后似乎有人在喊“倩倩”，贺天毓转过头，只看见面色沉静的新娘，和面无表情的新郎，两人视线一致，都紧盯着张倩倩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中午十二点，婚礼准时举行，圣殿里的所有人都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目送新娘在父亲的搀扶下缓缓走来，长长的头纱被两个花童捧在手里。唱诗班站在祭台后唱着圣经，教堂的顶上画着色彩丰富的耶稣，圣母，天使，歌声回荡，犹如身处天堂。

　　接下来是神父主持婚礼仪式，新人互相盟誓。终于熬到整个仪式结束，贺天毓偷偷地低头打了个哈欠，问张倩倩：“我出去会儿行吗？”

　　“干嘛？”张倩倩瞪起眼睛。
　　“我尿.....不是，我上厕所。”贺天毓及时改了口：“我先出去了。”

　　“我跟你一起。”张倩倩跟着他起了身。
　　“......”贺天毓神色有些复杂：“你不陪陪你姐？”
　　“少废话！”张倩倩脸色一变，气势汹汹地冲到了他前面。

　　教堂外的梧桐树下，贺天毓蹲在树边，点起了一根烟，一阵风起，隐隐有紫藤花的香气飘来，贺天毓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给我一根。”张倩倩蹲在贺天毓的旁边，伸出了手。

　　“女孩子别抽烟。”贺天毓揉了揉鼻子，吐出一口烟圈：“对皮肤不好。”
　　“那你怎么细皮嫩肉的？”张倩倩伸手去抢。
　　“我天生丽质，你别瞎攀比。”贺天毓背过手，将烟盒藏在背后。

　　最终，贺天毓还是没有拗过张倩倩，两人并排坐在长凳上吞云吐雾，阳光很暖，风从马路对面吹过来，糊了贺天毓一脸的二手烟，他偏过头，见张倩倩被烟熏的满脸泪水，不由得笑了起来：“让你别抽，呛着了吧！”

　　“你管我。”张倩倩一边笑一边流泪，渐渐的，哭声盖过了笑声，她夹着烟的手指随着压抑的哭声颤抖了起来，烟灰灰白，都落在了贺天毓的肩膀上。
　　“你怎么了？”贺天毓终于觉得了不对劲，这里面好像有些恩怨情仇。

　　张倩倩狠狠地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吸了一大口气，眼里带着讽刺：“你说我怎么了！”
　　“哦。”贺天毓摁灭烟头，严肃地分析起来：“按照常理，应该是......你跟‘新郎’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

　　“不按常理呢？”张倩倩又点了一根烟，火光映着她清澈的瞳孔，又黑又亮。
　　“不按常理，那就是，你跟‘新娘’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了。”贺天毓安慰她：“你还年轻，以后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别想不开。”

　　“有没有人说过，你好啰嗦。”张倩倩笑了笑。
　　“现在有了。”薛铭站了起来：“走吧，我腿都蹲麻了。”

　　“贺天毓，你说要是一个人对你很好，你会不动心吗？”还没等对方回答，张倩倩又自顾自地说：“不可能的事嘛，我怎么早没发觉呢？”

　　这话说的意味不明，但贺天毓听懂了。她的心被捂化了，对方却走了。
　　揉了揉蹲麻的腿，贺天毓坐在了旁边的长凳上，他一向觉得，感情这事，该出手时就出手；当然了，该放手时，一秒钟都不要拖。
　　人生短短数十载，难得喜欢，容易缘尽，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磨磨叽叽。

　　贺天毓看着张倩倩满脸的泪水，叹了口气，他指着前方的公园，笑着说：“看到没有，那有个公园，你盯着出口，看上哪个男的了，跟我说，我去给你要微信。”

　　“真的假的。”张倩倩梨花带雨的脸上绽出了一个笑：“你别骗我。”
　　“放心吧，小事。”

　　六分钟后。
　　“那个那个，穿灰色外套的那个男的，长得好帅！就他了！”张倩倩抓着贺天毓的胳膊兴奋地晃来晃去。
　　“好，你等着。”贺天毓迈起长腿，朝着公园跑过去。

　　追着灰衣男的背影跑了会儿，贺天毓边弯腰喘气，边伸手拍他的肩膀：“嘿！哥们儿！”
　　“怎么了？”那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贺天毓暗自打了个腹稿，便抬起了头：“有个事儿......”

　　“嗯？”灰衣男子一头雾水地看着贺天毓：“怎么了？”
　　贺天毓僵在了原地，他的嘴张了好几张，要微信的事情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难以置信，恍然如梦，犹疑再三，他终于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灰衣男子的眉头打了个死结，脸上写满了疑惑：“没有吧，在哪里？”
　　贺天毓仔细想了想，他盯着对方的眼睛，沉声道：“梦里。”

　　“......”男子尴尬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了。
　　“文铮，文铮大哥！”贺天毓追在他后面大喊出声，对方却头也不回，丝毫没发觉是在喊自己。

　　贺天毓在街上呆站了会，他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方才那人，分明就是之前他梦见过的文铮，相貌，身材都一样，为什么梦中虚构的人会在现实中出现？为什么在梦里手肘受了伤，现实中也青紫疼的厉害。此刻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或许所有人自以为的现实，其实是梦。

　　文铮的背影越走越远，贺天毓脑中一片空白，脚步却本能地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公园的西南角，再往上走了一段路，浓郁的紫藤香气漂浮在空气里。贺天毓心中疑云聚集，他捂住鼻子，终于看到了眼前的目的地，梦中的那座欧式建筑，不过这回是正门，正门上方挂着一块石刻的牌子：至善院。

　　文铮走了进去，贺天毓站在门口。
　　今日天朗气清，没有雷电，也没有倾盆大雨，三月的阳光带着梦幻的光晕，流转在高大的圆拱门前。贺天毓觉得自己像是被裹挟进了一个七彩的光圈中，光圈缀连，他趴在光壁上，不小心窥见了隔壁的自己，同样的满脸疑惑，同样的......随光而逝，一戳就破。

　　“来吊唁的吗？”有个人远远地朝贺天毓喊了起来。
　　贺天毓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那人走近了，是个身材干瘦，须发尽白的老头，仿佛是一具从冰馆中走出来的骷髅，他怒目而视：“跟你说话呢！”

　　所有的事情，都毫无规则可言，死者可以生，活人也可以死，你可以是你，也可能是别人。贺天毓原本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只是，如果梦境已经在现实中生根发芽，那么，坐在薛铭旁边的那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又在哪里落地生根了呢？世界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如果有，那只是还没找到缘由罢了。

　　贺天毓看着眼前的“爷爷”，一阵恍惚，他喃喃地反问道：“吊唁？”
　　“快滚！”老头的脾气显然不好：“搞了半天是来捣乱的。”

　　“我......”贺天毓上前一步，语气诚恳又悲凉：“我是来吊唁的。”
　　老头的个子不高，他仰头看了看贺天毓，见他眉间不展，神色郁结，便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去吧，在大堂。”

　　贺天毓觉得自己从未来过这里，但脑中残存的记忆却一直给他指引着方向，今天的路很好走，不滑也不泥泞。
　　他走到大堂门口，里边只有四个人，文铮就在其中。四人围着一具实木棺材，尚未盖棺。

　　文铮认出了贺天毓，他没想到对方会追到这里来。
　　贺天毓没有理会文铮探寻的神色，他表情木然，怔怔走到棺材边上，看了看棺内躺着的人。

　　那一碗没有吃到的寿面，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