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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叁·伍 风入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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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清苑回到王府的时候,下人都已歇下了。他伤好一些之后,便已经告诉过众人不必整日伺候着他。人是皇上亲自派来,他撵不走,至少还有让不让他们伺候的决定权。
姬清苑想到,自己原来还是很有些爱面子的。自从断臂之后,是越发讨厌人服侍了,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只因她总有本事叫你不觉得她是在照顾你,而当真只是个大夫对待病人的态度。
下午跟无弦对饮之时,她笑言秦冉冉绝不会一去不回,他嗤之以鼻,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微腾的火苗。此时一路由门口走进去,清冷景象,却叫他心往下沉,不由暗骂自己作怪,分明变着法的只想赶她走,为何她当真走了,他却又觉出不自在?
随手推开门,姬清苑愣得一愣。桌上丰盛的宴席不知已摆出来多久,连热气都已没有,清丽的女子独自坐在圆桌一隅,脸上落寞的色彩轻易可见。
看着看着,姬清苑忽觉心中生出股难言的滋味来,她……
听见声响,秦冉冉及时回头,面上迅速换了温柔笑靥,仿佛那寂寞只是姬清苑一不小心生出的幻觉:“回来啦。”
“你……”姬清苑不由自主走近,在她身边坐下。
指一指桌上的饭菜,秦冉冉笑道:“我下午回来,左右无事,又见你不在家,便自己下厨想说做一顿好吃的,谁知你一直没有回来。菜都凉了,我这就端下去热一热。”她说着已起身向外走去。
“冉冉,”姬清苑唤住她,迟疑片刻还是道,“今天下午,秦大人已经走了。”秦廉在朝为官几十载,甚得京城百姓敬重。他此次告老归田,那消息立时如走马灯般传开。
浑身一颤,秦冉冉应了一声。
“你……”那身影叫他不由自主怜惜,声音不自觉便柔和几分,“我知道你与秦大人感情素来厚重,为何不陪他一起离开?”
“我既已经嫁给了你,如今这里便是我的家。”眼见他也没有饥饿的模样,秦冉冉索性不再往外走,回过身又在他身旁坐下,“我舍不得爹爹,但心中明白他离开之后,方能过真正逍遥自在的生活。反正、反正我们互相牵挂也不是头一遭。”
姬清苑皱眉:“你……”
“今晚莫要再说那些扫兴的话,可好?”秦冉冉抢着道,拿起桌上的筷子,“也不太冷,懒得去热了,好好陪我吃这顿晚饭吧。”
接过她递过来的筷子,姬清苑问道:“你向来对吃食要求简单,今日为何做了这一大桌?”
“多吃蔬菜,对你的身体比较好。”夹一块豆腐放在他碗里,秦冉冉笑道,“不知为何,今日我在回来的路上,总想起小时候和爹爹、褚伯伯一家在一起的日子,又想起这几年在司空岛的生活,心中便分外挂念他们。想着大家若能一起开开心心吃一堆饭,那敢情好?也不知为何,便做出这一大桌菜来。”
她虽然在笑,但眸中的轻愁却掩饰不住。
姬清苑瞧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便自左手拿了筷子只管往嘴里塞吃的,终究是不习惯,片刻便自落得饭碗周围一片壮阔,姬清苑好生尴尬模样,秦冉冉看得逗趣,便自笑出声来。
她笑得欢快,姬清苑暗中松一口气,口中却佯怒:“有甚好笑?你也换了左手试试,定然比我更狼狈。”
秦冉冉还真换了左手,别别扭扭夹菜给他,这一次却不止周围了,一会子过后满桌都已随着二人的动作壮阔一通,只乐得两人放声大笑。
大早起身,没见着秦冉冉身影,琢磨着她又去后院研究她那走一路带一路的草药,姬清苑便自轻松溜出府去。
偶尔相处的欢愉,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于,愈发跟秦冉冉亲近,姬清苑便愈发不敢跟她靠近,只想离得她越远越好。
他如今虽贵为王爷,但在京城中并没有什么熟识的朋友,想来想去,终究也只有行去无弦的住处。
恰巧孟喜也在。
一见他身影,那两人便自笑了出来。
不客气拉开椅子做好,姬清苑嘟囔道:“笑笑,有什么好笑,你们一大早的,还不是无所事事。”
“我们悠闲在此,那是因为无家无室。”无弦抿一口茶笑道,“你清王爷可就不同了,整天这赶场子似的,倒叫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被嫂夫人给赶出来?”
“她敢!”姬清苑想也不想便拍桌子叫道。
孟喜也笑:“咱们清王是何时开始正式承认冉冉是嫂夫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当真可喜可贺,来,清王,在下以茶代酒,敬你新婚之喜。”
姬清苑狠狠瞪无弦一眼,这才转向孟喜没好气道:“我以为你早已经离开此处了,怎的还在此碍眼?”
孟喜失笑:“我可没搬去你清王府住,倒不知如何碍着你的眼了?”看悠闲品茗的无弦一眼,叹道,“我确然早已想离开,但夫人一日未决定行程,我总也放心不下。”
无弦摇头失笑:“我这二十几年都好端端过来了,如今遇上个孟大哥,整日倒当我是个瓷器般,真叫人受不了。”
这些话孟喜早已听了不下百遍,如今已很自觉的只作听不到。
姬清苑摇摇晃晃道:“都留下好,留在此处,咱们一世都在一起饮酒作乐。”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孟喜笑道,“如今京城局势已变,秦大人和褚城主都已经离开,再过两日褚公子走了之后,夫人安下了心,只怕我们也要启程了。”
姬清苑听得一怔:“褚公子?他什么时候走?”
孟喜呷一口茶,随口答道:“两日之后啊,莫非你还不知道?”
姬清苑心往下沉。
见他反应,便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无弦暗中叹息,摇头道:“你还没放弃让冉冉和褚公子一起离开。”
“她什么都没跟我说。”姬清苑闷闷道。
“你这些天是怎么对她,大家都心知肚明。”无弦没好气道,“她若告诉你,不是当真要你拿着扫帚赶她出家门?”
“你怎知她心中不是这么想?”姬清苑更闷。
无弦恍然:“你打定主意让冉冉随褚公子离开,究竟是为了褚公子,还是在你心里,无法肯定冉冉是真的愿意为你留下,总以为她更愿意与褚公子一起?”
“他二人青梅竹马这关系,原本无从改变。”端着茶盏,姬清苑心中无不怅然,“无弦,你说的话,我并非没有认真考虑过,但我注定已迟了一步。我已经做错了一次,绝不能再错第二次。冉冉和褚公子都是我的朋友,我只希望他二人能忘了对我的负疚,好好生活。”
不住摇头,无弦道:“你这人,最让人恨得一处便是自说自话、自以为是,你怎知冉冉心中怎生想,你可有问过她?”
“到了如今,她难道还会跟我说实话?”姬清苑自嘲,“是不是我让她不必内疚,她就可以不内疚?秦冉冉是怎样的人,你们难道不清楚?我与她说的再多,那也是对牛弹琴。”
孟喜抚额:“无弦与你说得再多,不也一样是对牛弹琴?”
姬清苑一怔。
“以己度人,清苑,”无弦静静道,“你回过头来想,今日若是冉冉为了你而断臂,你会不会舍她而去?”
“但我却没有一个褚惊鸿。”姬清苑脱口而出。
那便是不会离开了。
无弦道:“那么我呢?我算不算?”
姬清苑再怔,颓然松手,茶水溅了满桌。
话已说到这份上,无弦和孟喜都决定不再多言。
姬清苑细想,若断臂的是秦冉冉,他可会舍她而去?若她断臂,他对她,是不是也只有单纯的内疚和感激?
想了半晌,总也没有答案。唯一知道,褚惊鸿早已实实在在存在,他们的三个月在这十几年的情分面前,当真显得那般渺小而不堪一击。
而他如今断去一臂,武功全失,连照顾自己都有问题,更休说要给旁人幸福。说到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怎生也不会是自己的。
姬清苑是第二天清晨才醉醺醺回了清王府。
秦冉冉便自坐在空旷的大厅中等了他一整夜,见他身影,连忙跑出去扶他。不客气推开她手臂,姬清苑斜睨她道:“我缺了一条胳膊而已,又不是缺了脑子,可要你百般迁就伺候?”
秦冉冉咬唇,心知他又要开始找茬了。
一拳出去却如同打在一团棉花上全无反应,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姬清苑恨恨骂一句,转身向屋里行去,身体跟着便是一个趔趄,秦冉冉连忙上前,还未碰着他手臂,已被大力摔得跌在地上。两人对视,姬清苑狠狠道:“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秦冉冉一手撑地站起身来,一宿没睡,神色疲惫,但看着他的眸光依然清亮,“我也没想过要你喜欢我。”
“我也不想娶你!”
“我知道。”这样的话每天被人在耳边反复絮絮叨叨,她都觉得自己的自尊心接近于没有了。
“就算我被迫娶了你,我也绝不会当你是我的妻子!”见她仍是垂眉淡目模样,姬清苑神色愈发狠,“我看着你就讨厌,看见你在我身边晃就来气,我对着你连饭都吃不下,你马上给我滚!”
半晌毫无反应,两人僵在原地,并不看对方一眼。
“其实你希望我滚去哪里呢?”秦冉冉抬头,脸上竟已沾染了泪珠,晶莹得姬清苑的心都跟着一阵发紧,“是不是希望我去到褚惊鸿身边,从此陪他仗剑天涯?”
姬清苑嘎声道:“是!”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良久秦冉冉淡淡道,“你们姬家父子,不愧是天生的统领,永远那么自以为是,永远不会顾忌旁人内心真实的愿想。”
她说完这句话就绕过他头也不回向大门外行去。
姬清苑蓦地跌坐在地,他只是想要一个公道,对他们三个都公平公正的公道,他错了吗?
褚惊鸿从早上日头升起的时候来到行云坡,一直等到月亮代替太阳挂在了梢头,等到连心也被僵住。
然而他要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说她不会来,她说让他不要等。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难过的神情。秦冉冉,秦冉冉,她真是好狠的心。
他终究独自离开。
他继承“天光”想来也有好几年,但直到此刻看他踽踽身影,秦冉冉方体会到何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想来他武功此后会更精进一层。
秦冉冉不知为何到此时她还能想到这些无谓的事。
青裙往前移动,她蹲下身看他方才用天光一笔一划磨出的字迹,那树干对她言道: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心中怅然,秦冉冉静静望了远方他身影已逐渐消失的方向,褚大哥,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