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普通人》羽夜灵歌

42、第一天（四

　　温阳欲辞别时，高清初在教女儿识字，她见温阳二人近前，便拍了拍女儿的头顶：“去收拾客房。”

　　高清初摩挲着书道：“都坐吧，坐我身边来。”

　　“你们走之前，我想给你们讲个故事，耽搁不了多长时间，”高清初合上书，而后翻开第一页，这是一本图画故事书，“这个女孩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了，一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高中生，初入高三的高中生。
　　“故事开始的时候她十六岁，与你大约是差不多的年纪，温柔善良，同时敏感又脆弱。
　　“仅仅因为父母离婚带来的打击，她把自己卖掉了，而得来的财物被人贩子私吞。
　　“亲生父母不想要自己，那么就给自己找一对更想要自己的父母呗，还白拿几万块钱，那个女孩是这样想的。”

　　高清初翻页，指着下一页上的图画说：“这个女人是买了女孩的人，慈眉善目，她也读过一些书，讲话做事并不很粗俗，女孩起初很喜欢她。
　　“睁开眼睛第一眼是母亲来叫起床，闭上眼睛前是母亲轻轻的晚安，她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样的生活让女孩觉得即使这个家庭没有父亲也无所谓。
　　“过了几天，女孩见到了母亲的儿子，她的哥哥，一个不轻不重的智障患者，因未受过正常教育而更显笨拙。
　　“后来母亲说，你和我儿子结了婚就是我亲女儿，我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女孩隐约觉得那样是不对的，但是母亲开始变得冷淡，女孩就稀里糊涂地和母亲的儿子结了婚，在她十六岁那一年。
　　“好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是十四岁就议亲了的，十六岁都是能当妈的年纪了，你妈我当年就是十六岁有的小明，依我看你爸妈就是因为你这么不懂事才都不要你的……
　　“……母亲总是这样说。
　　“你那么贵还娇气得厉害，要不是我儿子需要个上过学聪明的来改善血脉，你自己看看庄里哪个为女的不是吃苦耐劳的，我何苦竟买了你过来。
　　“母亲每晚监督圆房，女孩从哭天喊地渐渐习惯麻木，她盼着赶紧怀孕，肚皮却迟迟没有动静。
　　“女孩在家中的待遇每况愈下。
　　“母亲开始了打骂，女孩自动地就理解了不下蛋的母鸡凭什么吃白饭那么个狗屁不通的道理。
　　“长久的言传身教让女孩如当初的母亲一般被洗脑了，女孩被同化了。
　　“一个曾前途光明的高中生，如旧社会地地道道的村妇，向男人们、向年长的女人们、向老资历的女人们，向所有人摇尾乞怜。
　　“在那样的环境下，女孩真心实意地觉得那样就是对的。
　　“女孩很配合地打了很多次胎。
　　“为了生个男孩，被庄里粗劣的打胎手段弄得痛不欲生，并且落了病根儿。终于老村医把脉是个男孩，因为女孩身体情况实在不好，母亲为了孙子咬咬牙把女孩送去了医院生产。
　　“这一趟医院之旅啊，女孩惊觉，隔了一座山的她的来处，原来并不是这些年经历的那样残酷。
　　“女孩已经愚钝的脑子再次转动了，缓慢而坚定。”

　　“她想做什么？你们猜猜看，”高清初对温阳微笑，笑容里什么都没有，“错了也没关系。”

　　温阳哑声：“逃离。已经出来了，不必回去了。”

　　“然后呢？”高清初问。

　　温阳默然，话语在喉间停留了片刻，吐出：“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她威胁了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回去了。”

　　“然后呢？”

　　“……致富，掌握话语权。”在高清初空无一物的视线下，温阳简直坐立难安。

　　高清初垂目翻了页，新的一页上有许许多多张脸，她看着那些脸说道：“这个村庄实在贫穷，贫穷而且封闭，出去的人不会再回来，进去的人就别想出来。
　　“村民们没有一个是纯粹的恶，在那样的环境下，也许这些人甚至都说不上来是恶。
　　“只是落后，只有落后，非常落后。
　　“那种落后，让人恍惚觉得曝光他们的才是恶，谴责他们的才是苛刻。
　　“女孩当时被那种实质为自我感动的崇高目标所迷惑，她回去了。她努力克服各种困难，不辞辛劳带领全庄人致富，无论物质上的致富还是精神上的致富。
　　“……当女孩、应该说那个女人，她站在领奖台上，耳边是男人们和女人们让人毛骨悚然的称赞。
　　“陌生人、曾经认识的人、村民们，他们都说我是个好人，一个好女人。
　　“好在哪里呢？
　　“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他们称赞我不计前嫌带领村民致富，称赞我身处逆境坚韧不拔，最终回归到那个永恒的丑陋的对女性的最高赞扬——贞洁。
　　“你能够想象吗？因为现代不完全的奇妙的自由开放，这种对于贞洁的赞扬里夹杂着鄙夷，是的，鄙夷。
　　“所幸这些议论对于迷失在英雄主义里的我来说，并没有那么刺耳，毕竟在那之前我毁了我的女儿。我无法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对她的教育，一看见阿昭呆呆愣愣的模样，那种悲恸的心情就让我更加想要远离。
　　“我以为我早已心如死灰冷心冷情，然而我错了。
　　“当我知道我不仅毁了我的女儿，还毁了女性独立与自由的骨气……我几乎崩溃。
　　“那些觉醒了的已经成功离婚了的女人们，央求她的前夫复婚，终于在那一天之后央求到我面前了。
　　“舆论再次沸腾，各种各样的观点百家争鸣，我突然地便恍然大悟。
　　“我错了。
　　“在致富的过程中我实在妥协了太多，我甚至为了安抚家庭又怀了孕，我主动请村医把脉，收买他让他说是个男孩。
　　“我的所作所为连一点点也算不上崇高，不过是女性在男权社会的倾轧折磨中，被赋予、被刻入骨髓的，那所谓牺牲与拯救的欲望的表现。
　　“我早该知道的，那是一场本该轰轰烈烈的革命，它渴望流血，它必须经过剧变才看得见光明。
　　“它不需要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