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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寻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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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色下,她的声音显得更加轻缓。
平安的睫羽轻轻颤了颤,他抱着床褥的手紧了紧,开口询问:“骆音?”
两人相处那么长的时间了,几乎他一开口叫她的名字,每个音节,流转唇齿的抑扬,她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次他在问:我可不可以进来睡?
之前两人都睡在一个山洞里的,平安乍然一出来,面对陌生的环境,难免不习惯。
平安小心翼翼地收敛起焦虑和暴躁,将自己的害怕无助展现在她面前。
似在求她抚摸,求她拥抱,求她允许。
他内心深处总是充满着不确定,这份不安稳让他心急如焚,唯有骆音安抚他,他才能平静。
骆音说:“你进来吧。”
平安心里升起小小的窃喜,他抱着床褥,乖巧的在地上铺好,随后躺下,就像每一次待在骆音旁边一样。
安静的守候着她,在她睡着的时候,注视着她的睡颜。
月色朦胧之下,她的呼吸轻轻浅浅的。
“平安,以后你会忘了我吗?”
他听懂了这句话,侧过身子去看她。
骆音正在注视着他,手臂弯曲,头枕在上面。她眼里的感情太过复杂。
平安无措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骆音说:“你可不可以记住……”后面那句话还没有问完,她就放弃般的说,“算了。”
骆音心里怀揣着许多事,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就想跟平安说话。
准确来说,是她在说,他在听。
“平安,以后你就不要再去伤害别人了。我们都是人,都是同类。”
“平安,你千万不要再像依赖我一样依赖别人了。我怕我会嫉妒。”
“平安,你要好好照顾你和你的娘,好好过来之不易的人生。”
她慢慢地说着,声音却哽咽起来。平安原本是安静地听着,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翻身坐了起来,正好看到了骆音眼角还未拭去的泪珠。
她哭了。
睫毛上一片晶莹,眼睛湿润。
这是平安第一次见到她哭,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疼了起来。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笨拙地伸手为她擦去眼泪。
这个夜里,她留下最后一句话。
“平安,对不起。”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平安才知道她这句话背后蕴藏的意思。
她把他送走了。
骆音预料到他不会想走,直接给他下药。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再一睁眼,就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宛如世外桃源,邻里相处和睦。家家都养了鸡鸭,房屋后面开辟了农田,自给自足。
他醒来看到的房子干净整洁宽敞,母亲正在被一个丫鬟服侍着,见他醒过来,对他招了招手,念着他的名字。有位先生走了过来,自称是骆家请来教平安说话识字写字的。门外还有一个壮汉,正在从水井里面提水,把水缸给灌满。
他急匆匆走了一圈,这里什么都好,比他在怪物林里忍饥挨饿好多了。骆音早就给他安排妥当。
但是他还是想回到怪物林。
因为那里有她,狭窄的山洞里,两个人能依偎在一起取暖,能一起出去捕食采摘。他不用担心孤独,因为回头就可以看到她的笑颜。
而这里,却没有她。
他茫然地四顾,觉得自己就是被丢弃在苍茫的大漠里的狼,饥肠辘辘,怎么都找不到希望。
他可以什么都缺,就是不能缺她。
可现在他什么都有了,房子,食物,亲人,唯独没有她。
他决定回去找她。
他被养在狼群,身体跟着发生了变化,嗅觉变得十分灵敏。
他闻着稀薄的味道,慢慢找了回去。
平安断断续续走了三日,期间被其他气味给干扰,找错了地方,走了歪路,但最终还是到了骆府。
与他上一次见到没有变化,整个骆府安安静静的,没有因为他的离去或到来有什么差别,仿佛他只是不轻不重停留在屋顶边角的蝴蝶,振翅而来,展翅而走。
他翻墙爬了上去,直接来到了她的闺房外,透过窗看她。
他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冒冒失失回来了,她会不会生气。
脚步停顿了,可目光仍贪婪地追随着她。
她正对着镜子梳妆,丫头正站在她身后说着什么,她撑着腮认真地思索片刻,还是摇摇头:“不记得啦!”
丫头叹了口气:“但愿您是真不记得,免得受了相思苦。奇怪,您既然喜欢他舍不得他昨天还在念念叨叨说想他,怎么今日就忘了他。”
“谁知道呢。”骆家小姐捶捶脑袋,“兴许有什么孤魂野鬼占了我身子一年,要不我怎么可能恰恰忘了这一年的事。”
“呸呸呸!小姐劲胡说!”
丫头为她戴上了漂亮的碎花头饰,额头正中央一滴漂亮的紫色水晶,映着她笑意盈盈的桃花眼,叫人移不开眼。
平安想起了他为她戴过的紫色小花,那时的她自然灵动,更好看。
正想着,她突然目光一转,从镜子里与他对视。
平安蓦地僵住了身体,耳朵发烫。
虽然感觉到她有一点陌生,但是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反应。
他哑着声音:“骆音。”
骆家小姐回头,眼睛里浮现出点点疑惑:“你是……”
丫头见着了,也大吃一惊,忙附在她耳边解释。
她恍然大悟:……平安是吧。”
她叫他的语气,那般陌生随意,不再是那种轻轻柔柔充满爱怜的了。
平安只觉得身体的热度猛然降下来,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不可能呀,她是骆音。
那个说“我带你回到属于你的世界”的骆音。
村里的人厌恶他,狼族丢弃了他,她……千万千万不要放弃他啊。
他像往常一样,拿出最无辜无害的姿态,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诶你这人……”骆家小姐皱皱眉。
他动作一僵,局促不安地站在她面前,低低浅浅告饶似的叫她的名字。
“骆音。”
求你别开玩笑了,快点变回那个我熟悉的骆音。
他小心翼翼地吸了吸鼻子,鼻子发酸,心里胀胀的也很难受。
他待在狼群太久了,不会说话,可是骆音就像是天生适合他的,只要他念她的名字,她总能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可这次,她什么都没听出来。
“你身子好脏啊。先去洗澡吧。”
三日的奔波,他脚底起泡,然后被磨破,又起,粘在鞋上,动一动就很难受。脸上被风尘吹得脏兮兮的,衣服也不知从哪里被刮蹭到,划破了几个口子,整个人都很狼狈。
他记得骆音的话,没有四肢着地,一直在用两脚。
——这是人的方式。
他喜欢“人”,骆音是人,他也要当人,这样两者的关系会稍微靠得近一点,就像人这个字,一撇一捺,相互支持。
可是现在,她猛地把她那“一撇”给抽走,他那“一捺”,终究是要倒下。
他心里委屈难过,忍不住凑近,想用头蹭蹭她的脸颊,展露自己的伤痕,惹她心疼和爱怜,求她的宠爱和抚摸。
可是她眼中的陌生将他生生定在原地。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丫头把他带下去洗澡,走之前,他眷恋地回头望望她,可是她却没有看他。
似乎,两人之间本就没有瓜葛,是他死赖着她,霸占她的生活和时间。
怎么样都好。
平安跟在丫头身后,眼睛慢慢湿润,只要留在她身边,怎么都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难过了,食欲不振,每次只吃很少的东西,身形逐渐消瘦,脸色逐渐苍白,愈发衬得眼睛乌黑莹润。
骆家小姐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为他请了大夫,大夫摇摇头:“不治之症。”
他待在狼群太久了,吃生肉,住在恶劣的环境,身体内脏早已被寄生虫侵蚀,能活这么久已经是个奇迹。
骆家小姐鲜少见死亡,心里震惊和说不出的难受,没有告诉平安他活不长了,而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思考了一个时辰,又问了丫头一年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勉勉强强拼凑出一个人。
她别扭倔强地想用这种方式给平安编织一个最好的美梦。
平安恍惚间觉得熟悉的骆音回来了。
能柔下声音温温和和地叫他“平安”;能摸他的头鼓励他;能细心地吹凉药勺里的药。
可偶尔,在暖暖的阳光照映下,他看她的侧脸,注视她的眼睛,觉得那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有些时候,他盯着她的脸,想透过这个躯壳,捕捉一些熟悉的片段,用来自欺欺人。
骆家小姐一直以为自己的演技还是挺不错的,至少平安没有表现出什么抗拒排斥的样子。
直到平安临终前,在病榻前对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温淡黑润的眼睛浮现出浓浓的怅然遗憾和难过思念,她终于隐隐约约察觉到他想说的话,才知道自己从未瞒住他。
他在说:谢谢你愿意骗我,但你不是她。
骆家小姐捂住眼睛哭了起来,希望真的有什么孤魂野鬼曾经寄宿在她的身上吧,这样两人在黄泉之下还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