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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寂寞天下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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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襄大三那年冬天A市遭遇了少有的暴雪,中小学提前放假,期末考试延后到开学。这项举措相当的变态,直接造成秦襄家楼上的五年级小女孩和楼下的初二小男孩整个春节都被迫窝在家里读书写字,每日价鬼哭狼嚎,更给这个难熬的冬季笼罩上了一种大馑荒年的悲凉。
大学也提前了几天放假,不过考试照旧,能考的都考完了。历史系考试少论文多,像秦襄他们到了年终大大小小少说也要写个五六篇。
二子整个就泡在网吧里不着窝了,号称是百搜天王去找百度大婶约会搞定论文,其实是又魔兽又征途忙着开小号卖装备。下雪以后学校周围的网吧生意都好得离谱,活人呼吸加上电脑散热,把环境密闭的空间里搞得跟小阳春一样,再怎么乌烟瘴气也胜过屋外的寒风凛冽。
当然学历史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考试都很分散。特别是李立先生教授的那门《中国考古学》,拖在最后才考影响大家回家过年不说,还是个闭卷。听说往届也有过开卷的时候,比如冯国栋他们那年,拿两本书抄抄就过了。但今年不晓得为啥子李先生心情格外不佳,不但闭卷,还扬言此乃大年,早晚非得亲手逮他两个作弊的钉主楼门前示众不可。
一时间人心惶惶。
秦襄隐约知道一点李先生不爽的因由,不过也没心情去系里广播。老头子教一帮小丫头片子给耍了,倘若把实情查出来铁定是赵弄玉过不去。秦襄虽然明里恼恨赵姐姐拿自己当猴儿耍,毕竟她好歹也是自个儿上辈子拼死拼活保下来的人,总不希望她被那帮子科学怪人抓起来当小白鼠耍。
老头子这回是可怜了一点,不过本着老而为尊的原则,他那把年纪只不过是赵姑娘的零头,还是先圆着这一边吧。
唉,所谓老而不死即为妖!
唉,滚他妈的上辈子下辈子!九百年的孽难道还还不清这小几年间的缘么?
秦襄秦同学现在对封建迷信伪科学的愤怒小火苗日渐熊熊,任谁看到他,大老远地就能嗅出一股子焦糊味儿来。
刚开始下雪那天这哥们儿突然抽起来了,端着本英语书坐到17舍楼门口去借光夜读。
校卫队那窝子裹着棉大衣的瞅见这有一可疑人等,喜洋洋提着棍棒就蹩过来打算做点儿小运动热热身怯怯寒,哪晓得进逼到还剩下不到两米的地方,夜幕雪光中那厮猛抬头就是一龇牙,就差喉咙里这么呜呜两声跳起来拿鞋跟刨雪地了。
我滴外婆亲姥姥呀,这不是上次拿网线上吊的那个牛人么?
没有歹徒制造歹徒也要上的英勇的校卫队员们却步了。大家你捣我我捣你商量了半天,最后踢出一个平时人缘儿最差的兄弟上前与秦襄交涉。
那哥们儿比划着塑胶警棍趟着弯儿上前,隔着17舍的栅栏门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招呼秦襄:“哥、哥们儿,干啥呢?”
“学习。”秦同学凛然甩出两个板板正正的字眼儿。
“这、这儿多冷,干嘛不去屋、屋里学?”
“清净。”还是俩字儿。
“你、你在这儿,不安全呀~~~~~”那哥们儿被两个大冰坨子也似的汉字砸个正着,纵然裹着棉大衣也不禁瑟缩了——坐在门里台阶上这人穿着件小夹袄难道是来秀体质的?
秦襄抬眼瞥瞥他,缓缓开口道:“这里比较凉快。”
这一回是六个字,彻底超出了了校卫队那哥们儿的承受极限。他泪奔回到队伍中,说:“我是没有办法了,你们行行好谁去把这人打晕带回去吧!”
在座的个个都被秦襄踹过,人人摇头后退。最后大家心照不宣地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二一走了。
凌晨两点多秦襄才爬回宿舍,第二天就开始咳嗽,第三天变成发烧39度,摊在宿舍床上这就只剩下出的气儿了。
※ ※ ※
韩天雷那天上了一整天的自习回来,一推门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秦襄。
秦襄蜷缩在被窝筒里,只剩下一撮蓬乱的头发扎煞在外面。早晨韩天雷出门的时候他就是这姿势,现在都十几个小时了他还没咋动弹,这就透着反常。
韩天雷一摸这筒被窝都硬了,他把边沿往下扯了扯,露出秦襄的脸来。秦襄紧皱着眉头睡在那里,脸色蜡黄蜡黄,额头滚烫。
韩天雷把手掌按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他稍稍挣动了一下,喃喃道:“别……走……我……我不想……忘……掉……你……”
这厮兀自说胡话呢,真是病得不清。
韩天雷叹了一口气,在秦襄兵荒马乱的书桌上翻了半天,没有找到任何小药片儿;走到墙角打开水壶一看,这旮旯宛如阳光普照的撒哈拉,早已干涸多时了。
韩天雷接了一壶水通上热得快,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一盒感冒清、一盒白加黑。因为搞不清秦襄的病情,还是得把这家伙拍醒了问问。
韩天雷用手捏住秦襄的腮帮子轻轻晃晃他的脑袋,唤道:“秦襄,秦襄。”
秦襄翻了翻水肿的眼皮,总算从深度昏迷中捡回魂来了,就是还不大认得出人。
秦襄稀里糊涂地望着韩天雷嘀咕道:“小……样儿……别……以为……戴……上……二柄我……就……认不……出……你……来了……”
韩天雷两个指头把眼镜儿给卸了:“好,那脱了二柄你还认得出来么?”
秦襄愣愣地望着他,蜡黄的脸上肌肉僵硬。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雷子?”
韩天雷笑道:“废话,不是我还能是谁?”
秦襄的表情乍悲乍喜,他从硬梆梆的被筒里伸出一只烧得半熟的猪蹄儿,搭在韩天雷的手背上:“雷子,我饿了……我都一天没吃了。”
韩天雷点点头:“好,我给你找找去。”
其实这点儿小要求还真能难倒韩天雷这英雄汉——他也没有囤军备的习惯。他只得戴好眼镜端整衣冠跑到隔壁屋413去借粮。
三更半夜的413那四只好死不死在听本土广播台的鬼故事,正听到酣畅处,宿舍门与广播中的敲门声齐响,都是三下三下的,节奏鲜明而统一。
一屋子的大男人都怪叫起来了。叫了多时才悟过来这好像是隔壁的四眼神父,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人两年半都没串过门儿怎么独独今夜前来造访?
一哥身为寝室长推无可推裹着羽绒衫下床开门迎客,门才开了一条缝儿外面就有什么东西哗地一闪。
明知道是眼镜片这位同学还是激动地山吼了一记,吼完才问道:“兄弟,有何贵干?”
韩天雷推推眼镜温然一笑:“秦襄病了,没米下锅了,跟你们借包泡面。”
一哥仿佛年三十儿晚上的杨白劳般惊慌失措,也顾不上研究“秦襄病了”和“没米下锅”之间荒谬的因果关系,只是鬼嚷道:“你等等我问去哈!”“砰”地把门带上了。
韩天雷站在外面就听见屋里一阵大乱,三四条惊恐的嗓门一齐吼着:“他来要泡面!”“他跑来要泡面的!”“泡面,我哪有那东西啊~~~~~~~”
大约五分钟后,门又开了,还是一条缝儿。一哥打从门缝儿里依次递出来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两根玉米肠、一包速溶麦片以及一包旺仔□□糖。
“老总,就这么点儿口粮了……”一哥吸着鼻涕道,“江湖救急,别嫌少哈……”
韩天雷彬彬有礼地一点头,抱着满怀扫荡来的草谷扬长而归414。
泡面和玉米肠下了电热锅,咕嘟咕嘟地煮着,这个雪夜的小宿舍里顿时溢满了暖烘烘香喷喷的人间烟火气。
开水也烧好了,韩天雷把麦片先冲了一杯,端到秦襄的床头:“喂,皇上,起来用膳!”
秦襄艰难地从被筒中蹭出来半个身子,接过杯子眼圈儿都红了:“雷子,我还以为我挺不过去了……”
韩天雷拖过板凳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喝麦片,道:“不舒服为啥不告诉我?早发个短信我就给你带饭回来了。”
秦襄端着杯子不说话。
韩天雷又问:“梦见啥了?还说梦话呢。”
秦襄大惊:“我说啥了?”
“你叫我别走。”韩天雷笑了笑,“犯傻了不是?学籍还在这儿呢,我能走哪儿去。”
秦襄的目光从杯沿儿上滑过来望着他:“嗯,我脑子糊了。”
电热锅水开了。韩天雷蹦起来去盛面。
秦襄坐在床上把手里的空杯子转了个圈儿,忽然开口道:“我梦见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有美女吗?”
“嗯,有美女。”秦襄低着头转着杯子道,“一个大美女吃了不死药,九百多年都长生不老……不过每过八九十年她就要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沉睡六十年左右,然后她就再回到人世间,换个身份继续生活。”
“那她真可怜。”韩天雷盛着泡面道。
“为什么?”
“六十年一沧桑,何况九百多年。”韩天雷道,“九百多年过去,这个世界上连她童年时生长的树也不剩下几株了。她要不断地看着熟悉的东西消失,而自己还要继续生存,这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端着面碗走到秦襄的床前,递给他:“乘热,吃下去发发汗就好了。”
秦襄抬眼看着他:“雷子,到了下辈子你他妈还能认得我么?”
韩天雷大笑起来:“这也是你梦见的?我靠秦襄,你是不是玄幻小说看多了啊!”
“嗯……”
韩天雷笑道:“当然认不得了!正好我可以再重新认得你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