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号当铺》星深

29、云澜往事（下）

　　沈落坐在花树的阴影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过很多种关于苏云澜的可能，但她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黑暗。跟她比起来，我和老板，简直就是在做慈善嘛。”
　　“八号当铺本就该是一个中立的交易场所，像苏云澜那样以权谋私，早已超出了当铺预设的善恶平衡。”
　　沈落震惊地看向说话的白修：“我怎么听起来，你在认可第八号当铺的存在？”
　　白修一副看穿她心思的表情淡淡道：“你别误会，第八号当铺无疑是黑暗的，但是在上万年的人类历史中，我们也早就意识到，当铺因欲望而生，不可能毁灭，只能由光明尽力制衡。部分光明使者，曾提出和平共处的可能性，只要当铺保持中立，与我们合作，让光明与黑暗维持动态平衡，反而对人类社会是有好处的。可惜，我们无法直接接触到当铺的主人，他也从未表现出任何想要妥协的态度。”
　　“那当然啦，做坏人多好玩儿，有掌控他人命运的能力，谁会想要为人民服务啊？”
　　白修苦笑着点了点头：“或许光明和黑暗，真的思维不同吧。”
　　沈落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闪烁：“诶你接着讲，苏云澜那么冷静通透，她怎么就爱上你了呢？听那样子，她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王欢也曾这么想，我也曾这么想，但苏云澜是对的，神明不爱则已，一旦陷入爱情，那便没有理智和立场可言。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劫，只是人类寿命太短，大多数人，还不到应劫的时候就死了，反倒是你我这样，最逃无可逃，猝不及防。”

　　清末民初，战乱不断，民不聊生，能在乱世勉强维持一丝安宁的，大概只有那些宗教场所：教堂、寺庙、道观之类。
　　妙生观是一座规模颇大的道观，而且离城市很近，香火素来兴旺，也救助了不少战火中的伤民难民。
　　玄青入观两年，他是迫于生计才当了道士，但秉性温厚朴实，学东西也快，做道士反倒身心舒坦，因此每天都心怀感激，也虔心救助乡邻。道观活不多，但人更少，因此他们几个辈分小的，就承担了洒扫这类杂活，但玄青不嫌无趣，反倒觉得扫地时心境平和很适合修炼，尤其爱去扫那些没人的偏僻角落。
　　这天他正扫到偏院后面的小径，隐约听见一阵男女笑声，心中蓦然一惊，赶紧举着扫帚跑过去，只见观中打水的古井旁边，坐着一个高挑女子，她并非当时常见的汉女打扮，而是穿着一条黄色的洋人裙褂，乌发如波如浪，雪肤红唇，艳极媚极，叫人一见失魂。明黄色犯了皇家禁忌，因此是民间是见不到的，可她穿着那一袭黄色长裙，却仿佛天然的女皇，叛逆得坦坦荡荡。
　　那女子如此耀眼，玄青愣了片刻才注意到她身旁的男子。是个穿着月白长褂，年轻俊秀的断发青年。他牵着女子裙上的丝带，绞动手指，柔情款款地说道：“云娘绝世容光拥趸无数，能选择我，实是我三生有幸，不，不是三生，是百世修得！”
　　那被称为云娘的女子轻蔑一笑：“我喜欢漂亮的。你模样虽不是一等，但我实在看不惯那半剃不剃的辫子头，到底是你顺眼些。”
　　男子轻笑，故意将脑袋凑进了些：“我相信若是云娘开口，全天下的男子，都愿为你断发。”
　　“哦？那你乐不乐意，让我将全天下的男子，都招来裙下？”女子声音娇软，目光迷离，宛如狐妖惑人。
　　男子忙道：“我当然不愿！我要云娘只属于我一人！”说着便急不可耐地将女子搂入怀中，上下摸索起来。
　　云娘笑吟吟地推开他，道：“公子别急。云娘漂泊乱世，虽卖笑于人，但心中真正所想的，仍是一颗真心。”
　　“自然有真心！比真金还真！”
　　“我不敢信，你怎么证明？”云娘纤指轻点，戳着男子胸口，“剖出来给我看，好不好？”
　　男子自当她调笑，便抓住她手往自己胸口用力按了按：“好，你要看就看。”
　　“哼，血淋淋的谁要看，污了眼睛！”云娘白了他一眼，可谓娇俏万分。她直直盯着男子，问道：“真心值万金，你愿不愿意，为我一掷万金呢？”
　　“愿意，愿意！”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你愿不愿意，为我一夜白头？”
　　“愿意，愿意!”
　　“王权富贵皆尘土，愿作鸳鸯不羡仙。你能不能，为我放弃锦绣前程，困顿一生？”
　　男子说谎成自然，想也没想，就答道：“愿意，愿意！”
　　“今生做得有情人，来世陌路多可怜。你愿不愿意，只有今生，不求来世？”
　　“那是自然！”
　　云娘低下头，楚楚可怜：“你对我这么好，叫人家如何回报。”
　　男子早已痴迷，即道：“不求回报，只图红颜一笑。”
　　玄青在远处呆望着，只见那绝色女子莞尔一笑，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副纸笔，拍在男子胸前：“我不信，你非得给我签字画押，我要好生收着，若你负我，我就拿着这张纸，到阎王爷面前告状去。”
　　男子一心只想拥佳人入怀，誓言也好契约也罢，都是做不得数的，他不信一介女流还能搅出什么风浪，至多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能等到了阎王爷跟前再告状了。便忙不迭地接过纸笔，悬空不好写字，就干脆趴到了地上。
　　云娘意兴阑珊地看着男子的滑稽模样，目光流转，忽与玄青对上了眼。
　　玄青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忙厉声喝道：“修行清净之地，不得轻狂！”
　　男子被他这一声吓掉两条魂，见自己丑事被发现，还是被道士瞧见，顿时羞愧难当。更多是惊恐，生怕此事传出去，坏了他的名声。连美人也顾不上了，丢下纸笔，连滚带爬地逃了。
　　玄青呼出一口气，幸好他及时撞破，没让这对男女玷污道门。他放轻了声调：“姑娘，你也快走罢！小道保证，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小道长真是心善，”苏云澜坐在井边，轻抬玉足，“你吓跑了我的情郎，要怎么赔偿我？看你模样还算俊俏……”她勾了勾手：“过来。”
　　玄青道心大乱，惊慌失措道：“道观乃清修之地，请、请姑娘洁身自好，不可亵渎神明。”
　　“哼，”苏云澜冷笑一声，“我都能进来，可见没有多清净。”
　　玄青心猿意马，但理智仍在斗争：“还请姑娘速速离去，否则，否则我喊人啦！”
　　“玄青，不必声张。”一把清冽沉着的男声响起，接着从墙后走出一个身穿道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面目深邃，有洋人形态，穿着道袍却浑然天成，这样漂亮的人，大概生来就是出世的。
　　“师叔！”玄青仿佛见到救命稻草，赶紧跑到男子身后，瘦小的身躯完全被男子挡住。男子回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怕，你先回去准备晚课，这里我来处置。”
　　玄青如蒙大赦地跑走了，情态竟与刚才那男子有几分相似。
　　苏云澜也不恼，她见来了个更美的男子，心情不知多好。这般摄人心魄的容貌，可不多见，而貌美者多锐气，此人却毫无锋芒，宛若春风化形、神祇降世，更是叫人心悦。
　　她仔细打量了来人几眼，笑容凝住片刻，但随即恢复如常：“道长修为很深呐。”
　　男子温和开口：“不及姑娘神通广大。”
　　“那是自然。”苏云澜不会谦虚，她也看出来这道士与方才那小儿不同，是真有道行的，但还不至于让她心生警惕。况且这么好看的人，还是个半仙，可比俗世里那些平庸之辈有趣多了。
　　“道长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实在天资罕见。可惜，人有生老病死，待你百岁之日，却离羽化登仙差个临门一脚，岂不可惜？”
　　年轻道人淡淡道：“道家讲求顺其自然，若我没有登仙的命格，也不必强求。”
　　“你信命不如信我，”苏云澜笑道，“道长若与我做一对双修的道侣，共赴长生，永享极乐，不比在这里苦修更快活？”
　　那道人嘴角微微翘起，却并无笑意，语调沉着：“我信天地法则，信善恶有道。”
　　苏云澜放声大笑：“呵呵……若天地有灵，却容我存活于世、胡作非为，岂不是表明，我就是法则？”
　　“姑娘存活于世，是因为心中有欲念。人的欲念乃天地所生，也是生命的源泉，因此你是天地的子女，是生命的奴仆。无论你以为自己如何超脱世俗的规则，都仍是在这牢笼之中，只不过尚未碰壁罢了。”
　　“呵，我宁可做个狂妄的囚徒，”苏云澜翻身落地，轻飘飘走到男子面前，抬指划过他的道袍，妩媚一笑，“也不会躲在这道观里自欺欺人。道长您清心寡欲，不也照样在这牢笼之中？”
　　“你以为自己能够操纵欲望，便凌驾于众生之上，这才叫自欺欺人。第八号当铺的管理者，从来逃不过一颗爱人之心。你的上一任没有逃过，你也逃不过。”
　　苏云澜眸光骤冷，纤指凝成黑雾往道人胸口抓去，可道观中突然响起悠然的唱经声，庄严肃穆，空灵沉静。她胸口一疼，观中众人的道心合力，化作实质的圣光，硬生生要将她逼出这清修之地。
　　她当机立断，闪身来到围墙之上，却忍不住回眸一笑：“我们会再见面的，道长。不论你跟八号当铺是什么关系，我都会……把你装进瓶子里。”
　　“苏老板客气，白某拭目以待。”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花瓣簌簌落下，压在沈落肩上。轻飘飘的花瓣，打湿了之后，原来这么沉呐。
　　“第八号的管理者，从来逃不过一颗爱人之心。游戏人间的王欢没有逃过，狂妄自傲的苏云澜也没有逃过，老板他……”沈落睫毛微颤，抗拒地问出口，“我是说商作初，他也逃不过吧？”
　　白修懂她的意思，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商作初不爱甄橙，他也不爱方雅。”
　　沈落抬起头，看着他。
　　“他也不爱你。商作初不爱任何人。”
　　雨势大了，轰鸣雨幕将世界隔绝开来，这世间唯有一个堕落的神明，和一个迷惘的少女。
　　“为什么”
　　白修凝望着沈落，他知道她在猜测，也终将接近真相，但她需要的不只是一个答案，她需要一个灵魂的归途。“沈落，你之于我，不过是个很平凡的孩子，但我依然爱你，依然想要带你走向光明。如果商作初永远都不会爱你，你还会留在当铺吗？”
　　“当然会！”沈落毫不犹豫地回答，并且真挚地眨了眨眼睛，“我进当铺又不是为了爱情。就算没有爱情，就算哪天老板不在了，我也还是可以长生不老、心想事成啊。”
　　“到那时候，你在当铺做些什么呢？”
　　沈落拧起眉头，露出猫咪般的困惑：“不就是和现在一样，上班嘛。”
　　白修无奈地笑叹了口气：“好，我明白了。有时候我还有点羡慕你，甚至想着你永远留在当铺也好，活在凝固的时间里，不必长大。”
　　“小白，你会死吗？”
　　白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想应该不会吧。”
　　“那苏淮死了以后，你要做些什么呀？”
　　白修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笑了：“大概也是，上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