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禁止》米兰麋鹿

7、第 7 章

　　12.
　　银蓝色的光线洒在水磨石地板上。

　　窗边的矮柜上摆着一尊檀木雕的菩萨像，阿妈每天都会为它供上新鲜的瓜果，菩萨像前的香火也从不断绝。

　　氤氲的白烟升上半空，将我带回久远到几乎无法忆起的过去。

　　那时我们还住在维多利亚。叔叔在海边有一幢体面的小别墅，我们也分得了一座三层的副楼。

　　叔叔是内陆来的“北仔”，早年靠着地产偶然淘到一桶金，便将父母同我一起从荒僻的山村接到了港城，兄弟同心，勉力经营。

　　开始父亲是叔叔的司机，乡下来的庄稼汉，不通文化，也讲不来时髦的外语。他说起话来总是带点土气，不像梁家兄弟被称为“老钱”味的慵懒腔调。

　　叔叔提携他，他便像老黄牛，勤勤恳恳地驮运叔叔走南闯北。闲下来，也常开着叔叔那辆金光闪闪的豪车，带我们逛遍港城。

　　我趴在车窗前，眺望着瑰丽诡谲的港城，她如此美丽，如同挽着天价手袋的丽人，从头到脚被金钱妆点。人人都追逐这名丽人，渴望在这座城市里跻身名流，也包括我的父亲与叔叔。

　　在几年的时间里，这个梦想似乎并非遥不可及。

　　炒得火热的股市，节节攀升的房价，叔叔赚得盆满钵满，几乎可以在成沓的钞票里打滚。

　　托他的福，我的衣橱里也添了不少新衣，塔夫绸的公主裙、丝绸的围巾、昂贵的陶瓷洋娃娃，还有小羊皮的名牌靴子。

　　叔叔抱着我，爽朗地笑：“别人有的，我们凤渚也要有！将来凤渚成年了，也要嫁的最好，人人都羡慕！”

　　尽管几年后，在发生变故时，所有这些梦幻而柔软的奢侈品都被父母变卖一空。

　　发生了什么？

　　我努力地回忆，却也只有残缺的记忆泡沫。那时我只是个小女孩，连财经报纸也看不懂。

　　只记得围绕在叔叔身边喧嚣的附庸者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是了，被称为经济危机的飓风席卷了港城。

　　过热的泡沫被戳破，一泻千里。人们谈论的话题从夜总会一掷千金的贵公子、奢侈品手袋与排着队成为情人的少年少女，变为了囤积油米，节省开支——熬过最黑暗的时刻。

　　叔叔的生意便是那时遭到了致命的打击，他听信了其他地产商的“内部消息”，拿了一批“保准要升值的土地”，建了大批住宅和商业中心——传说一个规划中的股票交易所就要坐落在这里，只待消息宣布，升值指日可待。

　　他的新楼还未封顶，便被即便借贷也渴望搭上顺风车的投资客、市民抢购一空。

　　仅仅数月后，港城的经济遭到致命的阻击。摧枯拉朽，无可抵挡。钞票成了废纸，毫无价值。房屋从奢侈的象征，成了一文不值的钢筋混凝土。它们摧毁叔叔，只用了两周。十五天，零二十三小时。

　　在深夜十一点，市委规划部的发布会给了绝境中的叔叔最后一记重拳。

　　从来就没有一座股票交易所要在叔叔的土地上落成。

　　带着圆框眼镜的发言人三十出头，书卷气，安然若素地坐在发布会现场，与混乱绝望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是洪水中早早拿到诺亚方舟船票的天选之人。

　　“一切信息皆为误传，股交所将经过我们详细规划，数年后确定选址。地产商的消息全部子虚乌有，请广大市民注意分辨，不要错误地轻信一家之言。”

　　这番话让叔叔成为了罪人，在那天晚上，有很多人从港城某幢大楼一跃而下，无数家庭因此破碎。叔叔也纵身一跃，沉入了夜晚的维多利亚湾。

　　他的脚上绑着沉重的沙袋，拽着他不断下沉。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活路，留给我们的，也只有一封泣血的绝笔。

　　不久后，父亲因为涉嫌协助叔叔违法经营，也遭到了追捕。又是在一个黑沉沉的夏夜里，我和阿妈送他坐上了一艘破旧的走私船，摇摇摆摆地离开港城。

　　父亲凄惶的眼神和不断向我们挥舞的双手，成了我对他最后的记忆。他承诺要洗脱罪名，回港城寻我们，不过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是童话故事里才会有的完美结局。

　　在现实中，故事总是就此戛然而止。这便是叔叔与父亲的终结，与无数个在港城梦碎的淘金客毫无区别。

　　运气不好，五年后，十年后，人们会遗憾地谈起他们。

　　运气不好——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阿妈提起那个名字，“李立远”——那场发布会上，戴着圆框眼睛，文质彬彬的发言人。坐上诺亚方舟的幸运儿，压死叔叔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来叫这样普通的姓名。

　　向叔叔放出消息的地产商，原来就是他的岳丈。

　　一切水落石出。

　　假如这本就不是一场致命的意外，而是处心积虑的围剿，一场预谋已久的收割呢？

　　阿妈从未告诉我血书的内容，如今我知道了。

　　叔叔的绝笔，是绝望的醒悟与诅咒。

　　13.
　　香燃尽了，阿妈的故事也讲完了。

　　暮色深沉，磨坊里一片寂静。小客厅里电线吊着昏黄的灯泡，风扇依旧一圈圈转。飞蛾啪地扑上纱窗，试图撞进屋内。

　　不知怎么的，霍成驹也没有离席，同我一起听完了这段过于沉重的往事。我替他感到尴尬，对一个借住者来说，这未免过于交浅言深。

　　然而对于无所适从的我来说，身旁有个散发着沉稳热量的青年，莫名的令人安心。

　　阿妈看了一眼挂钟，对我们说，“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姨！”霍成驹脱口而出，看来他对阿妈平静到死寂的反应十分不解，他紧握双拳，“你……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那个混账……我们不能向他复仇，让他付出代价吗？”

　　我却在这一刻理解了阿妈。

　　她终日的昏睡，颓丧的举止——“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阿妈的脸在摇曳的灯光后，忽明忽暗，“成驹，这里是港城。看看维多利亚那些林立的山头上，那些灯火通明的豪华庄园里，那里面住的都是些怪物。是吸血的恶鬼——”

　　“不止是那个姓李的混账，夺走我的丈夫，还有大伯生命的，是满山头的恶鬼！他们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他们借着危机收割了所有人，风暴后，只有他们屹立不倒，依旧稳坐高位！我们拿什么去和他们斗？”

　　“就凭我们孤儿寡女，贱命一条？！”

　　霍成驹几乎被震慑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想带着凤渚走，走得越快越好。再也不回来……你明白吗，成驹？”

　　我听着阿妈充满希望的声音，心却又一次沉入谷底。

　　是了，阿妈坚持送我去香界读书，远离港城。原本就是做这样的打算。

　　我越长越大，阿妈有天望着我，突然说，“我们凤渚越长越好看了。怕是要出落成个美人了。这可怎么是好？”

　　我以为那是句夸奖，露出笑颜。一周后，阿妈却为我办了转学。

　　她厌恶着港城的一切，自然也怕我同父亲叔叔一般卷入漩涡，不得脱身。连原来中学的同学也不让我再见。

　　只是，我怔怔的目光越过阿妈，落在绿纱窗上的飞蛾身上。

　　它扇动着并不美丽的翅翼，本可以飞离，却被虚假的灯光吸引，粘滞在纱窗上。

　　我真能逃离港城吗？

　　梁家兄弟会放开手中的蝴蝶，目送它飞离吗？

　　夏天结束时，我便要回到香界的中学继续念书。阿妈以为胜券稳操，她又对青年谆谆教诲，“凤渚我已经送走。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成驹。你作为免费生去港城三中，知道那是个多么藏污纳垢的地方么？外人都说进去了前途无量，我们港城人却明白那不是好去处。”

　　“你以后千万不要与那些生来尊贵的恶鬼起冲突，你是家里的独苗，你父亲全部的希望。你要好好的，哪怕卑躬屈膝，违背本心，也要忍耐，可以答应姨吗？”

　　“……我答应你，姨。”

　　“去睡吧。”阿妈又深深地看我一眼，她粗糙的手在我脸颊上留恋地抚过，“凤渚，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孩子……我永远都这么希望。”

　　“晚安，阿妈。”

　　我们道别，锁好了门窗，步上磨坊二楼。

　　混乱的大脑里承载了太多这个年纪本不应有的烦恼，我和他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晚安，凤渚妹妹。”

　　我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自己应当对他退避三舍，尤其是他之后还要与梁家兄弟同校读书。但今夜共享了秘密后，我已经无法对他狠心。

　　“……晚安，霍成驹。”

　　对面青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像是收获了特别的惊喜，不敢惊扰，小声又对我说，“晚安。”

　　这样下去不就没完没了了么？我不愿意站在原地与他无休止地重复，进了房间，甩上了门。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听到他清清朗朗的笑声，尽力压抑，但难掩兴奋。

　　随后是混乱的脚步声，青年在隔壁房间里打着转，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会拖拽椅子，一会合上纱窗，一会又走到我俩共享的墙壁前，站住不动。

　　我躺在床上，无眠地睁眼望着倾斜的天顶。

　　从磨坊外偶尔有车灯照进来，万花筒似的在天顶上转过一圈，又归于沉寂。

　　“凤渚妹妹，”墙板被轻轻敲响，闷闷的声音透过壁板传进来，“对不起，上次他们带走你，我什么也没做。”

　　“再也不会了。你别怕。之后我保护你和姨。”

　　你还是保护好自己吧。

　　我翕动着嘴唇，想要再次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却哑了声。

　　最终只是翻了个身，假装睡着了。好似什么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