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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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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混乱的光束追赶着我,叫喊声与脚步声让我一刻也不敢停歇。
夜晚的山林,湿润的泥土气息与相思林、土沉香、桃金娘等灌木的清香混合在一处,令人头晕目眩。
凄婉的苦厄鸟叫声与飞蛾撞在灯罩上的滋滋声陪伴着我,我后悔起今夜的冲动。
甩掉军警后,我又迂回地回了公路。
水晶鱼嘴鞋勒得我发疼,我脱下来提在手上。就这样赤着脚向上攀爬,一步一步,我无端想起了阿妈供在小厅里的菩萨像,阿妈每日供香时呢喃的碎念。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我还未能理解它的意味,却已在日复一日的念诵中无法忘却。
烟花仍一束束窜上天空,我终于爬到了顶点,往下看灯火辉煌,维多利亚湾环抱着港城,像一片珍珠火钻镶成的月。眼前是望不见边界的高大棕榈树,南洋风格的庄园在豪横的黑金围栏后闪耀,白墙红顶,拥着一片蓝汪汪的人工湖。
巨大的拱顶铁门仿佛巨人王国的入口,两边是站岗的守卫,戴着毛绒的高帽,一身制服,握着长柄猎枪,好像王室的宪兵,一丝不苟地拱卫宫殿。
我披头散发,来到守卫面前,渺小地像一只山里的野猫。
“拜托您,我想见梁先生。梁英浩先生。”
守卫垂眼俯视,怜悯而诧异:“……您的名字是?有提前报备过,或是有拜帖吗?”
我抿嘴,摇了摇头。希冀地说,“如果有电话,我想借来拨给梁先生,就说是磨坊的林小姐,他……一定知道。”
“这里没有电话。”
另一边的守卫也来了,说道,“我们无权联络梁先生。你是梁先生什么人,之前来过没有?”
“我……”我哑了声音,我是什么人?
无法回答的问题,暧昧不明的定义。我的脸烧红了,低声说,“我是梁先生同学。”
“之前没来过。”
“同学——”守卫为难的声音,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遮羞布,“或者您身上有什么物件能证明么?我们可以先让您去前院稍候。”
我僵硬地握紧了手袋,难堪地随口应和着,低头装作在手袋里翻找。动作却缓缓慢了下来。
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验明正身的物件。
梁家兄弟在嬉闹时也曾随手赠我珍珠翡翠首饰,大多是年轻女孩喜爱的款式品牌。昂贵、可爱、批量生产。没有任何身份的錾刻与痕迹。
是,同学已是不能再疏远的关系。就算短暂坐在同一间教室内,也不代表两者之间将来有任何交集。
更何况我们。
“我今天是来看烟花、顺道想来探望。有学生证,还有梁先生的袖扣,都没有带来,”我扬起脸,逼迫自己露出灿烂笑容,藏在身后的手指却紧紧扣进了肉中,“走了就太可惜了。还是请您帮忙问问看吧。”
“抱歉,没有证明,我们不能擅自打扰。”
我心下一空,胸腔里积攒的勇气像是被扎了一针,慢慢地泄了出去。
我呢喃说:“这样。原本我就应该想到的,打扰您了。”
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转身,只想迫不及待离开。
“稍等,小姐。您还好吗?需要我们帮助吗,您身上有些划伤,我们可以替您联系医务室包扎。”
我胡乱摇了摇头,内心已经被后悔占据,大声说道:“多谢,我这就走了。”
我走出几步,或者说匆匆跑出了几步,身后再次传来声音:“……小姐,你在这里稍候。破例给您问问看,磨坊的林小姐是么?”
也许是我的形容实在狼狈,又或许我看起来年纪尚小,总之守卫改变了主义,怜悯我这一次。
“是!”我没有去想自己此刻眼神有多明亮,声音又有多么高亢,几乎把他们都吓了一跳,“谢谢您!”
一位守卫开了门,钻入了巨人国度。山顶的风胡乱吹动我的长发,桂花发油的香味萦绕在鼻尖,我竟有些鼻酸。
守卫说:“您是从烟花会场走上来的吗?那距离可不短。”
“今夜有烟花,走些路也没什么。”我笑起来,低头穿上沾满泥土的鱼嘴鞋。
守卫想必是好奇我的真实身份,也许是这身价值不菲的行头,让他误以为我是遭遇情伤的大小姐,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搭腔,暗中不乏刺探的意涵。
我只是本能地回答,心不在焉。
等待让时间显得更漫长。我拷问着自己,为什么为了梁英致惹怒梁英浩?落到如今的境地,像被抛弃的狗,巴巴的回到家门前祈求宽恕。
梁英致是烂人中的烂人。我一向知道,为什么不能抛下他?有机会逃开他,难道我还要犹豫,沉浸在自欺欺人的迎合中吗?
思索多少遍,答案都是一样。理智告诉我,应当讨好梁英浩,忏悔自己的不识好歹。
我构思了许多卑微的求和说辞,不乏平时无法出口的淫/靡哀求。甚至注意到今天这套抹胸荡领的绿裙,脱起来不能再方便。令人哑然失笑。
原本来找梁英浩只是一时冲动的念头,遭到了许多困难与险阻后,反而成了心头化不开的执念。
“林——小姐,在么?”
大门后终于传来了回应,我急忙应了一声,却发现声音已经嘶哑。又清了嗓子,“在!”
守卫闪身出来,我心头一沉,他身后空无一人。
到了这一步,我仍抱有希望,也许那人身份贵重,不来迎接我也属实正常。也许守卫正是来接我入内的——或许,又或许,他今夜不在庄园,只是我扑了个空?
守卫走出大门,我敏感地发现,他的脸色大不如前。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些警惕与不满。
“梁先生说,”他一字一句地复述,语气也学了个十成十,“他从来不认识什么磨坊、染坊的林小姐。”
“学校里也没有这样的同学。不过是攀扯关系又不知感恩的女人而已。”
“这位小姐,你私闯梁家私人住宅,我们必须请你离开。”
话音落下,今夜最大的爆弹烟花在空中炸开,一片扑啦啦的连锁炸响。两名守卫都收起了温情的面孔,握起枪向我逼近。
我倒退了一步,又一步。讶异让我的脑海一片浑沌,说不出解释的话来。
“攀扯关系又不知感恩”,如此尖锐、冰冷的形容,扣在我身上却也不能说不准确。我烧红了脸,愤怒、懊悔与惶惑,他果真是愤怒的。
我发现自己习惯于应付梁英致直接粗暴的怒火,却不知道要如何缓和双胞胎中年长一位隐秘冰冷的嘲弄与妒火。
“不要碰我,我会自己离开。”
在守卫的手碰到我之前,我先一步撂下冷语,转头就走。
够了,今夜的胡闹已经够了。
满腔的期待被一盆冷水浇熄,又被这样侮辱,我早已一片恼恨,方才的种种妥协思绪,通通成了自找没趣的案底。我挺起肩膀,至少想要体面地离开。
没走几步,脚下的鱼嘴鞋却不合时宜地在此时断了系带,过于用力的脚步一经踩下,就歪向外缘,我骤然摔倒在地。
“……!”
我咬着牙没有痛呼出声,长发乱飘,盖在我脸上。在一片黑沉中,我控制不住自己,眼眶潮热。
迅速爬起来,我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越走越快。
背后传来呼声,“……林小姐,林小姐,等一下……”
没多久,就被我甩在身后。
我不想听到梁家人的声音。再也不想听到,泄愤地撕扯着手袋,我无意间发现膝盖处的浓绿撕裂了一条小口。
阿妈从箱箧里珍重地捧出它,穿在我身上。我却穿着它,送上去被阿妈最恨的人羞辱。
我到底在做什么……
脚踝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我走的越来越慢,慢慢停下。在寂静的环山公路上,我蹲了下来,将脸埋在膝弯。
“……”有极轻的脚步声接近,我没有抬起头,“……凤渚妹妹?林凤渚!”
一阵大力抓住了我冰凉的手臂,大掌中带着一如既往的热度,声音惊喜与怒气交加,“你跑到哪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我抵抗着他的力度,不愿意挪开手臂。
“你管得着吗!霍成驹!”……喊得太急,鼻头冒出了晶莹的气泡。
“凤渚?”声音重新变得轻柔,审慎,“你、你哭,哭啦?”
我一动不动,仿佛一只海螺。
他被气笑了,“林凤渚,你以为你埋着头就能逃避过去?为什么从会场逃掉,说话。”
“你知道我发现你消失,找了有多久?你真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跟姨交代,我都快疯了!”
“……”
“走吧,跟我回去。”他强硬不了多久,又无奈地软了下来。
我依旧不答,自厌与羞耻让我浑身颤抖。这样的时刻,我更不想让他看到。
不久之前,我才冷漠地拒绝了他的接近,现在却在他眼底落得如此狼狈,怎么想都是风水轮流转。
“诶,这裙子怎么破了?”他又大呼小叫起来,摸上了丝绸上的破口。
“别、别动!”我崩溃地打掉他的手,叫道,“霍成驹,你讨不讨厌!”
“你终于抬起头了。”
他蹲在我面前,夜晚中晶莹的双眼平静地望着我。
我惊慌失措,才意识到自己从螺壳中被骗了出来。没有缩回的余地,他突然笑了声,“怎么哭成这样?”
“不要你管——唔。”
他伸手来,拧住我的鼻头,帮我擦去了鼻头的液体。我顺从地擤了擤鼻子,已经有几分破罐子破摔。
“手袋里带了纸巾吗?”他举着手,这才尴尬地意识到没地方擦去。
我摇头,嘲笑地看着他。
“林凤渚,你真是——坏透了。”他泄了气,笨拙地四处找着树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坏?我早就想问了,我刚搬来时,你就对我爱答不理。我哪里招惹了你?”
“你自找的。”
“我!——”他气急,叉着腰要跟我理论,我却朝他伸出手,“背我。”
“什么……啊?”他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耳根红了遍,倔强地看着他,却有几分心虚,“我脚崴了。走不动了。霍成驹。”
“我真脚崴了。”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背对着我蹲了下来,我发现他熨烫整齐的劣质西装早已皱起,领口湿透,不知道找了多久,又跑了多久。
“上来吧。”似乎是觉得自己太容易妥协,他又立刻补了一句,“是看在姨的面子上!你主意这么大,下次我可再不敢跟你出来了!仔细被姨骂死。”
“噢。”刚才的发现让我不自觉低了声音,也无心对抗。软软地趴了上去。
他顿了顿,固定住我的双腿,站了起来。
我缓缓将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低落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不该扔下你。
“……下不为例。”他说,“你就是要来找……那两兄弟,也先和我说一声。我担心。”
我的脸颊贴在他后背,隔着血肉,他的一呼一吸都无可遁形。
原来他都知道。
又是悠长的一口吸气,“我担心……你被欺负。”
就像现在这样。
他没有说出口,月光下,两人却都神奇地领会了话中的含义。
“你有没有……”他另开了一句,犹犹豫豫,许久未出口。最终掩饰性地大声说,“要不要去看海?我背你去烟花从海湾落下!”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沉稳地向前走去。
“没有。我没有,霍成驹。”我说。我知道他未尽的话语,毕竟谁看了我如今衣衫不整、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会多想。
“好,”他目视前方,仿佛丝毫不在意,声音却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凤渚,我从来不在意。只是怕你难过。”
我缩了下去,潮湿浸湿了他的后背。
“带我去看海吧。我想要看完这场烟花。”
太平山下,有被称为黄金海滩的海岸线。或许人们都挤在观景台,海滩上人数寥寥,小猫三两只。
霍成驹背着我,一路下了山,走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气息也有稍许紊乱,手臂却依然稳健。
“想不到你体力竟然这么好。”我闷闷地趴在他背上。
“哈!”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林凤渚,拜托你有点良心。我可是背着你,一路下了山!”
“这不是夸你了吗!”我原本的确打算缓和关系,才别扭地挤出一句。被他一呛,顿时什么也忘在了脑后,伸手揪他被发胶竖起的短发。
“嘶——我要告诉姨你的真面目!”
“不许说!”我知道他是在与我玩笑,却仍旧急了眼,扭着身子与他打闹起来。
“好好好!你当心摔下去——!知道你体力恢复了,留意看烟花吧,别瞎闹!”
今夜的压抑与一扫而空,我大笑着抬眼,海风吹起波澜,烟花即将落下序幕,亮如白昼。
忽然,我望见海滩上,公路边,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后座旁,双手插在裤中,迎着烟花五颜六色的炫光,他静静地望着我,嘴角带着优雅,却令人恐惧的微笑。
像一只休憩状态的花豹,收敛了残酷的爪牙,却掩饰不住捕食的怒火与恶欲。
我停下了动作,一个寒颤。
他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嫉妒的暴君,今夜一直跟随我吗?
烟花掩盖了发动机引擎的声音,我一无所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在我们的身后的?是否将我今夜的狼狈与四处碰壁全部收入眼底?
是以我的惶惶不安、悲伤恐惧为乐,洋洋得意、津津有味地欣赏我的丑态——以此作为终极的惩戒吗?
“……梁英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