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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   一番辗转回到出租屋,已是半夜十一点半。
      好在老头也没有早睡的习惯,门还留着。
      一楼的厅堂点着昏黄的灯,木门虚掩,间或从里面飘出几句“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
      傅嘉遇轻手轻脚地掩门上楼。
      一个女人正在公用水池边上刷牙,一旁明明站着一个洗脸的小男孩。女人却不舍得把腰弯一弯,任凭那水从高处落下,溅得男孩从头到脚,一身脏水。
      女人闻声看去,傅嘉遇刚把脚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女人的目光麻木而冷漠,比一台扫描人体的机器多不了多少感情,傅嘉遇亦是冷漠地迎上她的目光。
      他进屋,把女人那令人不适的目光锁在了门外。
      傅嘉遇每天都把吉他包挨着床头放,一伸手就能摸到。
      他换上舒适的短衣短裤,伸了个懒腰仰面倒下,木板床随着发出一声闷哼,好像随时都能散架。他还没买枕头,便把两件衣服叠起来垫在脑袋下,打算先应付这一晚。
      床很窄,仅容一人平躺,比起住宿学校的床,这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仅有长度足够这一点能称道。他抬起头往床尾看,不错,还余下令人心安的一小截供半夜自己各种奇葩的睡相自由发挥。
      傅嘉遇的身高放在南方算出挑,在北方也不差。
      他目光直直地望着因泡水而泛黄的天花板,身体疲惫,但思索却一刻不停。
      往事像放电影般在脑海里闪现,消失。
      高中的历史课上,老师对古代度量这一部分内容进行讲解。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老师拿着课本走下讲台,脚步随着话音慢慢向自己靠近,傅嘉遇坐在第三排最靠边的位置,老师最终在自己身边停下来。
      “傅嘉遇,你站起来,让同学们看看,八尺有余大概是多高。”老师笑容可掬,拿课本轻轻敲敲他的桌面。
      鹤立鸡群了许多年,傅嘉遇对此倒是坦然得很,他落落大方地站起来,面向大多数人。
      老师点了一个女生的名字,问:“你目测一下,他大概有多高?”
      女生站起来,目光含羞带怯,不敢直视他,回答问题的声音细如蚊呐:“大概有185cm。”
      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刚要接着女生的话继续科普,女生又说:“八尺有余是他,形貌昳丽也是他。”
      全班哗然,几个男生开始起哄,暧昧的笑语从班级各个角落传出。
      老师紧紧盯着那个女生,目光意味不明,脸上的笑容僵硬而虚假,就快要藏不住底下的怒火了。
      当事人傅嘉遇无辜得很。他尴尬地站了好一阵,经受全班同学的注目礼和老师无声的眼神拷问。
      下课,他和那个女生一起被叫到办公室去了。
      青春期的风波大多以一方迟钝,一方怯懦结束。
      小小波澜,却让他记了这么多年。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尤其还是异性,对自己的外貌提上一嘴来夸赞。
      傅嘉遇在凛冬时节降生到这个世界,长相和性格都带了几分不近人情。他从小挑食,身材从来都是竖向发展,加上他从小被放养,总是在大街小巷里跑着闹着,更显得精瘦而干练。一张脸更是如刀削斧凿般线条分明,冷峻,瘦削。唯有眉眼处秀拔出峰,从母亲那遗传了几分女子的柔和,中和了他那过于凉薄的面相。
      傅嘉遇抬手,把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一一摸了个遍。
      新生活伊始,中夜对镜,眼睛还是眼睛,鼻子还是鼻子。
      那么以后呢?会不会被现实打磨得面目全非?
      异乡的夜,清醒地捱一晚,专门用来思考人生,绝非易事。
      北京的气候本就是大陆性特征显著,冬冷夏热,怪折磨人,而深居城中的住客一律逃不掉热岛效应的追撵。
      燥热的暑气从小开着的窗透进来,带进来过路车辆卷起的灰尘。
      机动车碾压大地的轰鸣,隔壁夫妇竭嘶底里的争吵,孩童被惊醒的啼哭。
      所有的一切织联成空气中大把让人难以入睡的因子。
      傅嘉遇翻了个身,任汗水丝丝渗进身体里,不动,也不想。
      他失眠了。
      ...
      一连几日,傅嘉遇都在相同的地点唱歌。
      他并不想将之称为卖唱,说实话,那点钱根本不足以支撑生活,北上的目的不在此,脚步也绝不局限于此。
      每天围观的人都很多。他从一开始躲避众人的目光,只能闭着眼唱,到三日后睁开眼大大方方地和观众对视,进行目光交流。
      傅嘉遇偶尔在休息的空隙于人群中寻找那晚莫名搭讪的年轻男人,奈何围观的人里外围了三层,自己与他又仅有一面之缘,琐碎的事又每日都在覆盖记忆,恐怕再见面也认不出他就是那人。
      他坐在花坛边上歇够了,拧好水瓶盖子,站起来打算继续。
      广场靠近小吃街的那一侧骚乱骤起,几个小商贩推着自己谋生的家伙急急忙忙往人群更密集的商业区跑,边跑还边嚷嚷:“城管来了!城管来了!快让个路!”
      傅嘉遇还没见过这阵仗,他扶着麦架,没顾得上开口。
      几辆公家车闪着灯在街边停下,上面下来几个穿制服的中年人,领头的是个大油肚,他手里举着个大喇叭,还没发声,广场上摆摊的小贩就急火火终止交易,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一个妇女带着孩子出来摆摊,在这样的混乱时刻,她不仅没人帮忙,还得时刻盯着孩子,防止她走丢。她三心两意地拾掇摊位,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拿来摆卖的小商品撒了一地,一个亮着荧光的水晶球滴溜溜滚出去,转眼就要淹没在过路的成年人形形色色的大鞋子里。
      她的小孩急着去追,妇女又急又气,一手拎着女儿瘦弱的手臂,一手提着沉甸甸的商品,母女俩屁股还没坐稳,破旧的电车便驮着两人踉踉跄跄地往街一侧逃去。
      傅嘉遇看得很真切,女人指甲尖利,情急之中,她在自己女儿手臂上留下一道腥红的血痕。
      他回过神来,这才听见一位好心的听众提醒:“快跑吧,现在还来得及,待会该收你东西了。”
      傅嘉遇没有当街叫人撵着跑的经历,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在广场唱歌怎么就碍着市容市貌了,他愣愣地站着,心里还在想:那个小女孩的手臂一定很痛吧。
      犹豫不定让他失去了自行消失、不惹麻烦的机会。
      一个制服男挤进来,乌泱泱的人群自动往两侧散开。他叉着腰往那一站,脸上的表情堪比凶煞邪神。都这样了,傅嘉遇还是没行动,他不由恼火,心道:不知好歹,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傻逼,该让他长长记性。
      城管人狠话不多,直接上手。他刚把手伸向音箱的同时,傅嘉遇的手也伸了过来,那只手的手臂内侧纹着一串花体英文,城管低头盯着纹身看了一会,虽然不知道上面的内容代表什么,但他隐隐觉得,这只铁钳子一样不可撼动的手,很可能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不好惹。
      横行霸道了很多年城管面对这个在身高上占据绝对上风的年轻人,心里微微发虚。
      他听到这个面色阴沉的年轻人低声警告自己:“别动。”
      “就你这德行想跟我杠,先尝个大耳贴子吧!”城管在人前不能让自己被这个小年轻压一头,他企图在音量上压倒对方,与其同时,他另一只手带着风,一个巴掌紧接着呼啸而来,直直往对方的胸口招呼。
      傅嘉遇知道眼前这人不是善茬,不便进一步发生冲突。
      他灵活地闪身躲过来势汹汹的巴掌,手探到他身下的空当,迅速把音箱救了回来。
      城管恼羞成怒,他右臂一缩,左掌倏出,一击不成,再来一击。
      “不好意思。我朋友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还请您多包容。”年轻男人的声音及时地挤进来。
      城管看着自己挥到一半没能打出去的巴掌,难以置信。
      这一次,干扰执法的居然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小白领。
      他觉得今晚可能是见了鬼。或者说是这些人想见鬼。
      成功冷却了双方冲突的温度,年轻男人轻轻松开那钳制城管小臂的手,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他看了看傅嘉遇,转而对城管诚恳地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们马上走。”
      城管用激光扫描仪似的目光把蹚浑水的年轻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心下打定主意,这人可能更惹不起。
      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他摆摆手,说:“五分钟之内离开。”
      ……
      “谢谢。”傅嘉遇把滑落肩头的吉他包扶上去,伸手去拿年轻男人手上沉甸甸的音箱,“让我拿吧。”
      男人比他矮一点,傅嘉遇和他并排走着,能感受到身侧不时投来有意打量自己的目光。
      “我们见过面,你记得吗?”男人终于开口。
      傅嘉遇刻意地看了他一眼。金框眼镜,腕表,以及浅口皮鞋都没变,只是今天的衣裤穿得随意了些。
      “记得。”傅嘉遇点点头,距离拉近,他能闻到男人身上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儿。
      他心头一动,凭着对眼前人本能的好感,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请你吃烧烤。”
      男人叫他突如其来的邀请搞得有些诧异,他抬手把眼镜推上鼻梁顶,眼里的笑意如水波荡开:“好啊。”
      傅嘉遇在这附近吃过烧烤,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家店,把平时自己爱吃的食物点了双份。
      烟熏火燎的简易帐篷里,两人对面坐下来。
      “老板,开两瓶啤酒。”傅嘉遇说。
      男人及时而礼貌地推拒:“一瓶就够了。我不喝酒。”
      傅嘉遇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滑过。
      那人的手倒像是做精细活儿的手,和他的脸一样,虽然算不得惊艳出众,却有一种从小就备受保护,不见风雨的细腻和天然。
      男人似乎了然他目光里探寻的意味,他把修长细腻的双手十指相扣,手肘撑在桌沿,昂贵的腕表因此而成为焦点。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孙灏。表示豆汁的那个灏。”[ 见《说文水部》]
      傅嘉遇不明所以,自己的字典里似乎并未收录这么一个字。
      那大概是个不同寻常的字。
      他也说:“傅嘉遇。嘉宾的嘉,遇见的遇。”
      孙灏微微挑眉,平静的表情多了些愉悦的意味,他点点头说:“你的父母一定很疼爱你。”
      傅嘉遇不想接这个话茬,他另起炉灶,直奔着心中的疑惑去提问:“你是医生?”
      孙灏闻言,先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手腕,一股消毒水味,都腌到骨头里去了。
      “我哥也是医生,身上也是这股味。”傅嘉遇紧绷的脸柔和了许多,连带着嘴角都微微上扬。
      “确切地说,我是给人看牙齿的医生。”孙灏补充,语气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自嘲。
      “唔,高薪职业。”傅嘉遇语气平平,波澜不惊,只是在简洁地点评孙灏的职业。
      他不卑不亢,只在陈述一个公认的事实。这让孙灏对他没由来地产生更浓的兴趣,以及好感。这个人与人交往是不看外在的,或者说,他不太在意钱能带来的东西,那么他一定不仅仅是表面上看到的,一个落拓的街头歌手。
      傅嘉遇含了一口啤酒在嘴里,泡沫争先恐后地在口腔里上涌、爆开,过饱和的气泡从口腔升上鼻腔,逼得人眼睛发酸。
      这酒的口感并不好。
      孙灏对这个评价一笑置之。
      他的笑就和杯中的啤酒一样,苦涩,尝起来滋味很一般。
      “那你呢?你在何处高就?”孙灏急于掩饰自己泄露的情绪,情急之下,他扯了个不甚愉快的问题。
      “我啊,无业游民。”傅嘉遇抬手挠挠自己来之前便剃成了寸头的脑袋,才意识到自己暂时还没有头发可以挠。
      他对此并不在意,两人中生活艰辛的人是他,他的笑反而是自信的、有底气的。
      孙灏注意到了他左臂靠手腕处的一小串花体英文。
      那人正起身去别桌拿纸巾,黑色的宽大T恤下摆因他侧身的动作而露出其中的皮带,和紧实的腹部。一条黑色破洞牛仔裤恰好合身,衬出他好看的腿型,一双溅了星星泥点的白色球鞋,显示着他的劳顿奔波。
      烧烤端了上来,傅嘉遇岔开腿大咧咧坐着,拿起一串炭烤肥肠往嘴里送。
      孙灏细细嚼着一串肉筋,他吃得很慢,慢到有些勉强的程度。
      “真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医生对吃都比较讲究,早知这样,我请你吃别的。”傅嘉遇话是这么说,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一点没耽误。
      “没关系。我偶尔也会吃的。”从小到大,孙灏吃烧烤的次数一个手能数过来,但看着对面人吃得如此放肆而满足,他感到嘴里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食物也跟着味道丰富起来。
      “我几乎每天都经过这里,听你唱歌。”孙灏放下手中的肉串,专注地看着傅嘉遇说:“你的硬性条件很好,稍微包装一下,完全可以寻求更大的发展平台。”
      傅嘉遇呷了口啤酒,并未对此表明态度,只是边吃边听他说。
      孙灏把自认为有建设性、可行性的意见都说了一遍,忽然发现对方一直不参与对话,自己很可能说了不中听的话。
      他尴尬地替自己解围:“不好意思。作为刚认识的朋友,我似乎说得太多了。”
      傅嘉遇还在考虑其中一条如何实现,没想到被对方误以为自己的沉默是因为憋着闷火,不便发作。
      他摆摆手,说:“别误会。我在认真听。”
      短暂的夜宵时间接近尾声。
      傅嘉遇起身收拾自己鸡零狗碎的随身物品,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我的诊所就在这附近,你有空可以了坐坐。”孙灏说完,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劲,赶紧替自己辩白:“我不是那个意思。”
      傅嘉遇把名片塞进钱夹里,笑着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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