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鬼》峻绒

3、战神堕

　　“所以，你一直以来都在找他？”那人在他身边坐下。

　　“没错。这些年以来，我走过上百座名山，跋涉过数十条河流，斩过十来条恶蛟，却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子沐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啃冷冰冰的牛头，眼睛仍然止不住往那人被纱罩遮盖的脸上瞟。

　　那人沉默片刻，轻笑起来：“我亦是山中人。这世间唯有战神座下的那弟子唤作是山鬼，其余山神，都唤作山中人。”

　　子沐问道：“那你知道如何找到他吗？”
　　那人道：“倘若你找到他，发现他不再是你记忆当中那副白衣飘飘的模样了，你会失望吗？”

　　子沐摇头：“才不呢，他是我的神，就一直都是我的神了。要是他落魄了，大不了换作是我养他。”

　　那人摘下斗笠，霜雪般的白发在夜风之中飞扬。

　　“你……”子沐开口，却对上那人猩红的眸子，再往下看，自鼻子起还蒙着一层黑布。

　　那个人，竟也是个魔族。

　　他道：“我听了你的故事，为了回报你，也给你说一个故事吧。冒昧借你名号一用。”

　　千年之前，神界有一位战神，名为子沐。

　　他一手长戟使得出神入化，一身法力更是无人能挡。若非性情暴戾，定然能得到天界众神的支持，登上天君之位。

　　好在这位战神脾气虽差，却也识得大是大非，并不曾因为这事与神界众神闹矛盾。

　　然而众神并没有因此松了一口气，每天依旧过得战战兢兢。原因这位战神的脾气不是摆设，旁人踏脏了他门前的玉阶他要发火，旁人碰掉了他墙上的油漆他要生气，就连一个小仙童无意踩死了他府里爬出来的一只小虫都要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众神绕着他走，奈何跑得不够快，被他抓着打招呼，又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缘故被骂得狗血淋头。

　　众神无法，只能私底下抱怨解解闷，说这位战神自击退魔族大军之后，满腔热血无处宣泄，只是苦了他们这些扛着战神怒气之人。

　　于是有神出歪主意：要不再把魔族引出来打一次吧。

　　于是有神跟风出歪主意：不要让战神谈个恋爱吧。

　　于是有神跟风出歪主意且上报给了天君：要不乱点一下鸳鸯谱，给战神身边添个能惹麻烦的人吧。

　　天君大笔一挥准了，并特地让手下去人界找了个漏网的小魔族塞给子沐带，惊爆了一众天神的眼球。

　　细想之下也没毛病，这孩子同时满足魔族、能惹麻烦两个条件，除了谈恋爱不能强迫之外，也算是很圆满了。

　　送过去前，天君特地给那孩子渡了层包装，将他的白发血瞳变为黑色，叮嘱道：“你是过去安抚战神的，可不能让他知道你魔族的身份，否则你一天都活不下来。”

　　那孩子深以为然，却不想跟战神见面之后，战神的第一句话就是：“哪里来的小魔族？来我府上，是活腻了吗？”

　　那孩子连忙道：“拜见战神，是天君叫我过来的。”

　　“所为何事？”

　　那孩子一时紧张，说成了魔族惯常用的台词：“勾引你。”

　　良久，听战神轻笑一声：“毛都没长齐，勾引我？”

　　那孩子心道完了，死定了。

　　战神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山鬼。我是长在山里面的魔族。”

　　战神起身，拿出茶具：“沏茶。”

　　山鬼诶了一声，便躬身沏茶去了。

　　等他把茶杯敬到战神手中，被战神一巴掌拍到地上跪着，整只魔都是懵逼的。

　　战神呵斥：“还愣着做什么呢？叫师父。”
　　山鬼傻眼：“啊？”

　　“啊什么啊？你是天君塞过来的，我又不能杀了你，不能把你丢回凡间，不能装作没看到你。思来想去，只能让你做我的徒弟了。”战神如是道，脸上大写的不情愿。

　　山鬼麻溜地拜了师，闪身走了。

　　一连过去了好几年，山鬼长成了长身玉立的少年，他跟战神的关系依旧不远不近。战神没教过山鬼什么，山鬼也不敢去找他名义上的师父，传说中那位杀了不少魔族的战神。

　　师徒俩的相处仅限于偶尔战神兴致来了，要山鬼一同去下棋或打猎。山鬼尽心尽力陪着，只是时常会想，这么温和俊秀的人怎么会是他师尊，他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好事？再要么只感到难过，这般好看的人，竟然是可望不可及的战神，真叫魔难过。

　　山鬼心中难受，于是当战神又一次叫他去打猎时，他赌气装病不去。

　　战神推开门，进了屋子。山鬼眼睛都看直了，只觉得那原本狭小逼仄的屋子被那袭红袍映得发光。

　　战神摸了摸他的额头，没表示什么，只是道：“你既然是我的徒弟，便也是我这府上的半个主人。在这府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至于将自己憋出病来。”

　　山鬼不语，翻身不答话。

　　过了一会儿，只听门发出咯吱的声响，山鬼坐起来一看，却见战神已经离开了。

　　山鬼起身，从窗户翻出去，又从围墙上翻出府，找了片云朵厚实的地方，躲在里面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道：“战神这次出门没有带那个小魔族。”

　　另一个声音道：“可不是嘛。嘿，他总算失宠了。身为一个魔族，能在脾气火爆的战神手底下撑这么长时间，可谓壮举了。”

　　“对呀，你看，以前战神那脾气多差劲，自从这魔族来了以后，可算是收敛不少了。”

　　“没错没错，前几日我还看见那魔族把战神府里的花摘着玩，换个人早被战神一戟子下去戳死了。”

　　“花算什么？我还看见那魔族从战神的池塘里捞鱼来吃……”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

　　山鬼坐在云朵里，心里面有些忐忑。兴许，这就是战神的偏爱呢？

　　他想起先前战神对他说他是府里的半个主人，隐隐有些开心，然而拜师时战神那一席话依然刻印在他心头，将这点愉悦打落下去。

　　山鬼不开心了，他想，难道他是天君派来的，就不能在战神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了吗？

　　山鬼忍不住想要闹脾气。

　　因此当天晚上，战神回府时，便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他牵着的铁链子，将猎物带到山鬼的房间，见里面空空如也。

　　他将猎物拴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点亮夜明珠，便看清他床上多了一个大被团。

　　子沐挑眉，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帐子一掀，便看到他那小徒弟缩在被团里，怯生生看着他。

　　子沐道：“你这是做什么？”

　　山鬼鼓起勇气控诉：“你不是一个好师父。”

　　子沐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山鬼又道：“你看我是天君送来的，动不了我，却也不肯关心我。”

　　子沐又点了点头。

　　山鬼委屈得要哭了：“你看你看，我都到你床上来了，你都不肯跟我多说两句话。”

　　子沐道：“说什么？”

　　山鬼举起手中的牌子：“羽风是谁？你为什么把他的名字压在枕头底下。”

　　子沐接过刻着“羽风”二字的牌子，哭笑不得：“你可知你这模样，像极了凡间抓奸的妻子？”

　　山鬼张牙舞爪：“哪有你这么说徒弟的？”心底却是有些害怕的。他害怕自己的心思被战神挑明。倘若被直白拒绝，那滋味他不敢想象。

　　子沐这才道：“我寻思山鬼这名字，实在难听。本来想要给你换一个，又想着你本来就不喜欢同为师亲近，要是给你换了，你指不定还要怎么闹腾，因此一直没提。”

　　一直没提，却把他的新名字刻在木片上，压在枕头底下相伴了一夜又一夜。

　　山鬼连忙翻身起来跪在床榻上道：“谢谢师父赐名，我很喜欢。”

　　子沐点点头：“你可以回去了。”

　　山鬼扑上来抱住子沐：“才不要呢，师父一直不同我亲近，让我好生难过。”

　　“你待如何？”

　　山鬼目光闪闪：“师父陪我一夜可好？”

　　子沐叹气：“不回去看看？我给你带了礼物。”

　　山鬼笑嘻嘻道：“明日再看也是一样。”

　　却没想到一夜之后天翻地覆。

　　山鬼找遍了整座府邸，也没有找到战神的影子。

　　晌午时分，天君传唤。

　　他跪在云雾缥缈的天庭，跪在众神面前，一下一下地磕着白玉殿堂：“求求天君找找我师父。”

　　天君也是万分震惊：“你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神族上前道：“魔族一向居心不良，不如……”

　　天君挥了挥手：“主意是你们出的，事到如今就不要推脱责任了。山鬼操劳，将你们的三个主意都完成了，倒是应得褒奖。”

　　众神这才恍然大悟，随即苦恼，便在大殿之上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山鬼听着他们的议论，渐渐难受得如坠炼狱。

　　神执掌世间最强横的力量，不得有偏颇，不得有偏私，因而……不得动情。

　　动情的那一日，便是神灵重生的日子。重生后的神灵不能称为神，倒是可以称为魔。那是比他这样生而为魔的魔族，更加可怕的魔。

　　“山鬼。”天君唤道，“我予你神职，为一山山神。”

　　山鬼跪在地上，不搭话。

　　天君道：“我帮你找你的师父，你去做山神，如何？”

　　过了良久，山鬼才道：“好。”

　　起身，大步离开了天庭。

　　此生恨与君相识、恨与君相知、恨与君温存于榻。

　　若非如此，君当一袭红衣立云上，一杆白戟战四方。

　　还有一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