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之离花记》渊郁

44、平地风

　　到了年关，各家铺子的掌柜都要来交账，来来去去的陌生面孔不比半年多前迎接贵客之时少了几个。周娅早上来，送了礼物，本来打算来走走亲戚，说些个话，没料到笼云街来来去去，里面的人出出入入，只把她在偏厅坐着喝茶。

　　周家的其他人也来了不少。周家村的里长周茹也来了，一干内眷，且去里面说话聊天。她坐了一会儿，周梦镜才派人来请了她，穿过两个院子，到了后面的一处开阔的偏院，五六个穿了厚袄的、神色恭谨的都在一边站着，一见周娅过去，周梦镜忙叫她先坐下，又说道：“你们几个端了热茶来，几位掌柜，也不消客气，垫垫热食吧。”
　　又对周娅说：“你回来的倒是时候。”

　　家里一番热闹，周梦镜也甚是松快，只把几个铺子的账算过，就要和周娅开个桌面喝酒聊天。这段时间周娅不在，年礼却是送来过了，虽说礼物不厚，心意还是到了。周梦镜要说的是明年开个铺号，正经做生意的事。

　　周娅也觉得这是一桩难得的好事，可她还有别的话要说。

　　“县令大人？”

　　周梦镜长眉蹙起，沉吟半晌，道：“难为你想得到这个。不过历来修缮之事，都有徭役分摊，咱们行商的人家，若要冒头露尖，只怕招来非议——这事，你先缓一缓，开春了再提。”
　　“是这个道理。”周娅笑了笑。

　　喝过了酒，还过了银票，周娅客气的告辞了。天色阴晦，隐隐要落下晚雪，她本该早早地回去，想到刚才一番闲聊，周梦镜这样的人，也对出钱修缮河工之事不大赞同。
　　若是真要清理河道，到后来开河运，官府自然是要出面的。至于如何修缮清理，之后的漕运往来，税赋大头归了国库，余下的怎么收进手中，也不是空口一说就有的——这些，她心里倒是清楚。

　　然而周娅心里那个堵了她大半年的愿望——十里长街的砸银子，可一点没有淡去。虽说如今她和梦寐以求的男人成亲，在这个时代也算是站稳了脚跟，纵然家里有些小摩擦，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更不用说这一次去了南边做买卖，赚足了银两，将来也会源源不断的流进来。

　　单论银子的事，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要砸银子，砸的诸青湖自愧不如，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了事的。

　　才出了笼云街，周娅的满腹牢骚就被一个人影堵了回去——颜理正站在街上，怔怔等着什么，她身上的衣服和之前一样半新不旧，也抵不了冷，本来就是阴云密布，却也不知有什么好瞧的风景，周娅三步两步过去，远远地，就听又敲锣打鼓的声响飘过来。

　　颜理没回过神，见到周娅也是一惊，滋味万千，默然无语。

　　送亲的仪仗隔了一刻才经过这条街，大红花轿，敲锣打鼓的过去了，一路跟了十多个箱笼。天空雾蒙蒙的，一片两片的雪片吹飞，周娅扯了颜理一把，才把她拉了上去。

　　颜理勉强的笑了笑。

　　她方一坐下，周娅就要了酒菜，颜理看了看，眼底青黑的瞳仁浮起些许水色，到底没有阻拦。周娅原本要早早地归家，如今却打算陪她好好坐一会儿，原本就是过年的时候，生意冷清，两边的厢房都没有客人。
　　菜上的很快，周娅给颜理倒了酒，她还记得当初见着了颜理，这人就爱个饮酒作乐，但是干活也实在，做事也从没有个慢待的，不知不觉，就这么一年多点，说来不久，感觉却是相交多年了。

　　“东家，老颜心里憋了很久了，今天赶着，不如你为我解个惑吧。”颜理也不退却，端起酒杯，神思恍惚的凑到唇边，又拉开了一臂之远：“虽说个常公子好人家出身，气度不必寻常，您这般的劲头，是看上什么好了？”
　　周娅一笑，刚心生得意，一想起外面过去的花轿，连忙绷紧了。
　　颜理紧紧盯着她，神色认真无比。
　　娶了个顶顶好的，顶顶喜欢的夫郎，是周娅穿越到现在最得意的一事，但要在别人面前说出来，纵然她一向忽悠别人，真正的亲朋好友之前，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

　　说起来真是天赐的缘分。
　　周娅说到怎么去寺庙里，为了挣个几两银子，把年关度过去，语气平淡，待说到看见了那个年轻公子，护着个身后的小公子，颜理就清楚是常家两兄弟了，她又倒了杯酒，待要喝下去，就听周娅说：“……我第一眼看着他，他可凶狠了，冷冷的看着我们三五个女人，要有一把刀，逼急了他敢捅过来。”
　　“我那时就想，他这样子，可真是狼狈……”周娅叹着气，眼睛却闪闪放光：“到这个地方来，我可没见过这种人啊”
　　这一声美的像是做梦，颜理那一口酒差点呛在途中，她真心被震住了。

　　“为他凶狠的想要杀人，你才爱他爱得要死？”
　　周娅还沉浸在美梦里的表情僵住了，颜理和她四目相对，都是大大的怀疑和古怪。周娅好不容易才转过弯儿来，艰难的说：“我不喜欢哭哭啼啼的男人。”
　　“我也不喜欢。”颜理说：“常公子一派端方。”
　　颜理心灰意冷，觉得提起这个话题，真是个巨大的错误。

　　周娅却不肯就这么让人误会，说是想说，半晌也琢磨不出该怎么说的，才能叫颜理明白。又闷头喝了两杯酒，自暴自弃的说：“端方的人，我也不喜欢的。湛阴……常公子他一见我们，可没有怕过，你没见过那时候的他，见过你就知道了。那种人是吃过亏的，他冷冷的看着你，可不是为了逼退你；不肯大声叫喊，是知道闹大了也要吃亏，像我们这些混混过去，反倒是不亏，无非几句口舌。”
　　“这倒是。”颜理想想，说：“这般的，虽为男子，也是有的。”
　　周娅一笑，又觉得不够，道：“我看他的时候，可没想过他是什么样的家世。他让我特别舒服，和他在一起，我也不是为了成家立业。”
　　颜理见她停下来，知机的问了一句：“那又是为何？”
　　“为我高兴。”周娅微笑：“和他在一起，纵有什么烦心事，看看他就散了；若原本有三分的高兴，和他在一起就有八分。颜理……世上有倾盖如故，白首按剑，也有一眼就认定这回事，若不是他，就没有人是了。”
　　颜理低叹一声。
　　她回过神来，又道：“东家这般照顾，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只怕从今往后，不能陪您走商，若老颜我抱得美人归，必来谢过东家的好意。”

　　马车回到平康坊，周娅躺在床上愣愣的发梦。
　　颜理就这么走了。她说她从前的小夫郎，原是家里捡回来，为了给她做亲事的，为了安葬她的父母把自己给卖了。那时候她负气离家六年，再回来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简薄的棺木寿衣，操持下来也不过五六两银子。颜家二老临去前生了重病，也不过欠了二十两银子，而颜理回到故土，却迟了半年。
　　她怒气冲冲的拿着银子去赎身，七郎半点没客气，指着她的鼻子，从父母患病说到下葬，又把银子扔在颜理脸上，让她滚出去。
　　起初，颜理也只当他气个一阵，十天，半个月，两个多月，大抵也就跟她走了。颜理是家中小女儿，父母虽然爱煞，也没指着她继承家业，更不用说出人头地，只当留个家产，理好了婚事，一生就够平顺了。
　　没过两个月，颜理放弃了，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跪在七郎前面，求他赎身跟她走。他们远走高飞，再也没有过去，一切从头开始，七郎看着她的狼狈样子，忽而笑了。
　　“说什么傻话，哪有什么从头开始呢？”
　　从那以后，颜理但凡有些钱财，就去喝酒，七郎纵着她，两人不说从前的话，只当老相好一般处着。若是没钱了，颜理就寻个地方正经不正经的捞一把，她半刻也不想走，可没有银子，总是不能长久的。
　　“这次临走之前，我又求他了一次，若是我拿到了银子，就赎身好好过日子。”颜理低低道：“我也有银子了……东家，若是娶了他，日日看着他，也就别无所求了。”
　　——可她知道的太晚了。

　　常静舟换下了披风，风吹的他颈侧一缕散发微乱，周娅躺在床上以手遮面，半天才爬起来，哭丧着脸说：“颜理她走了。”
　　常静舟一怔，看着她，周娅招招手，把他招过去，才把话说了。
　　她心有余悸，低声道：“我原本不想把银子存成银票，看来还是不成，银票轻便，也好存，也好兑银子。”
　　常静舟没忍住，偏头看着旁处，忍着不笑，周娅微微睁大眼睛，愁眉苦脸之余又多了一丝怀疑，伸手捏着夫君的脸颊，于是那一声嘲笑不客气的落了出来。
　　“她那青梅竹马嫁到了外地，她也要去了。”周娅勉强收起了愁绪，当个悲报一样的说：“若是那公子夫妇和美，她就当个仆役洒扫护院；若是那妻主待他不好，她就拐着那人远走高飞，当一对野鸳鸯。”
　　常静舟道：“你很高兴。”

　　周娅抓起他的手趁机凑到唇边亲了亲，承认了：“我是很高兴，看她每次发了工资就一次用光，还以为她有瘾。”
　　但这又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呢，常静舟确认了，他的小妻主不仅离经叛道，还爱看别人离经叛道。他想，她一定爱看戏本子。
　　周娅否认了这一点：“我不识字，看不懂戏本子。”
　　今天他们心情都很好，周娅情意绵绵，眼睛闪闪发光，她躺在床上，头发散开来，视线正好在常静舟略显寡淡的发钗上，往下看，他的眼睛柔和的像雾气蒙蒙的秋野，夹杂着一些难以靠近和看透的东西。

　　周娅笑出了声。
　　她心里翻动着泡泡，大概没有人能让她这么快乐了。可心里某个角落在对她说，看，这个时候，他也不想依靠你。
　　不能太着急了。

　　撇开这几个月的出门不算，他们还是新婚燕尔。周娅本来打算接下来几日都不出门，不过想了想，第二天还是去了一趟回元巷。
　　小虎儿念书马马虎虎，小纪倒是沉得住气，至于其他人，她不觉得多么失望。从现代过来的人当然觉得读书识字是件好事，但在这个时代，要读出个动静来，有的要几十年，她供不起这么久，但不见得没有别的出路。

　　到隔壁送了药材，做足了礼数，周娅慢慢往回走了。

　　这时候，周家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周宋氏一回来，就直直冲进了屋子里，不顾两个奴仆也在，冲上来就要厮打。眉山见机得快，把人拉了下来，可一点没省力气，周宋氏一下子就翻过来挠了眉山一脸，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