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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重逢 ...

  •   苏县令正在后衙伺候心爱的盆景,作老松迎客的意趣,连石头摆几颗,是圆的是扁的,也大有将就。她的相公挽了袍袖,桌案边妙手丹青,画得是一副夏日芭蕉图,题曰“偷得浮生半日闲”,苏县令放下一枚圆圆的石子,偷空看了一眼,笑道:“西君此画,倒让为妻想起一段故旧之争。”
      “大人今日好生有空,舍得卖这样的关子,愿闻其详。”
      苏县令故作矜持,咳嗽几声,缓缓道来:“前朝镇南王手握重兵,家有夫君,雅好书画,又有偏房侧君,一般的高门出身,风雅有趣。有一日,夫郎与侧君相携而至,以游春园景为题,各作一卷,要镇南王一评高下。”
      “齐人之福,倒叫大人羡慕了。”县令相公笑吟吟道。

      “咳,好大的酸味,西君不要着急,为妻卖弄这一番,别无他意。”苏县令尴尬一笑,又慢慢说下去:“镇南王乃是武人出身,自知家中要想平和,全靠她两头奉承装聋作哑,几次推脱,两位郎君却是铁了心,她也只好答应下来。”
      “这般答应下来,两君同时提笔,一挥而就。侧君所做的游春图纷繁瑰丽,栩栩如生,好不热闹,景中所立之人,隐隐绰绰,约莫数十人,竟是满而不乱,生趣盎然,叫人见之心生热闹,镇南王一看如此精致的笔触,先叫了一声好,又夸赞一番,方去看主君的画作。”

      “那主君所作,却是平常烟雨,小道无人,扶疏花木若隐若现,镇南王胆敢大夸特侧君,正是知道主君的丹青更是一绝。她搜肠刮肚,也只夸出几句,侧君在旁取笑一番,却是甘拜下风。”
      “须知花团锦簇,亲友满聚,满堂富贵,无非是鲜花着锦,金银俗物;主君做作的梨花院落,淡淡池塘,取得是气象,非几代富贵,这样的清平如何得见。富贵易得,而气象难留,哪一个立意精彩,高下立判。为妻观西君的笔墨,不由想起此事,卖弄一二罢了。”
      县令相公抬手掩唇,笑道:“大人,好会说恭维话。”
      “哪里哪里。”苏县令见夫君颇为受用,也是得意,正要趁热打铁说几句情话,外面却是匆匆而来的吵闹声,县令相公见此叹道:“半日也难偷,去吧去吧。”

      苏县令恼恨的瞪了外面一眼,宽衣出了门去,林捕头在外面正不知所措,连忙附耳过来,苏县令一时面色大变,道了句:“当真?”
      “千真万确!大人,不可耽误,快快去迎接上官吧!”
      林捕头催促的急,苏县令反而冷静下来,她也是高门出身,此时心下虽有急切,面色却缓了下来,转头一看林捕头,当真是一身官服穿的半旧,衣袖上还沾着酒气,平时虽能使唤,带出去却是不像话,嘱咐道:“你去朱家,让亚卿速速赶去,衣着不可失礼。”
      说完,苏县令又回房去,与相公讨一番主意。

      林捕头大是窘迫,却也无法,只好转身出了衙门,直奔朱家门第。她一路疾走,心下却甚是委屈,想她当年也是十里八乡一表人才,哪里经得起风霜摧折,酒肉熏陶,生生把个俊美的女郎熏成了人人畏惧的衙役,竟然被一个年轻的小白脸比了下去。

      薄县府衙里,为了迎接突然而至的“贵客”好一番人仰马翻,人人都百般巧思,跟着苏县令急急赶去江边的贡船。
      苏家的院落门前,一路行来,褚青湖一身干净衣衫,早就湿的汗透,双足之上,沾满了厚厚的泥块,哪里像个书生,分明就是泥地里碾过了几遍。
      常静舟僵硬的看着门外。
      褚青湖白皙的面上,慢慢柔软的浮起笑容来,那个看上去清浅又干净的笑容,唤来三月的春风薄雨,身上的泥泞,仿佛也带着杏花的芬芳。

      “师弟。”褚青湖轻声道:“静舟……静舟。”
      她念着那个名字,从珍藏的心底里含在了唇舌间,吐出柔软的声音,颤动着露水般,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耳边,又落在了梦里。
      常静舟如在梦中,眼底一阵热意,他扭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那两个字就在唇间,轻轻喊一声师姐——他从不知道是这么难的事。
      这一失神之间,褚青湖走的近了,只隔了一两步,她才勉强镇定下来,微微转过了视线。
      越行山站在屋边,一时间进去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好一会儿,才勉强道:“静舟,这位客人,我家妻主还在读书,请进来喝杯茶吧。”
      褚青湖一拱手,道:“在下褚青湖,却之不恭了。”

      外面这番动静,常寒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时苏煌已经与褚青湖闲话片刻,寒暄过了,常静舟去厨下帮忙,心神不定,越行山见他失魂落魄至此,诧异之余,倒也为他高兴起来。
      褚青湖的才名,他在苏煌喝了酒之后听过了不知多少次,那是书生学子之间的偶像,她一路苦读,蟾宫折桂,屡作名篇,风骨清高,又得上峰赏识重用。这样的好前程,好人品,还能千里迢迢而来,纵是戏文里唱的,也不过如此了。
      在这之前,常寒氏早已下定了主意,要让她拉静舟一把。
      奈何……心魔难消。

      无论妻主多么赞赏,他也不喜欢那个看不出在想什么的孩子。
      只会在妻主和静舟面前才展露笑颜的女孩,仿佛是要弥补他不能生出女孩的缺憾,几乎把妻主的全部热情和目光都夺走了,像是要让她弥补过去的憾恨,常墨卿每一天都在苦思冥想,怎样才能让这个孩子更加优秀、更加出色,像是雕琢玉石的匠人,早早的入了魔。
      “你疯了么,竟然这么说一个孩子?!”
      “尤浅就是我的女儿……是继承我的一切的女儿,你若还把我当做一家之主,就不要再做这些鬼祟之举!”
      常寒氏面无表情的闭上了眼睛,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他轻蔑的瞥了一眼席上的人。

      “尤浅。”
      厅堂之上,苏煌背对而坐,桌边尤有一人,疏眉淡目,衣着寒素,故人面目如旧,挽了根细细的玉钗,神色平静的转过来看他。
      四目相对,褚青湖站起来平静的行了礼数,方道:“世叔,许久不见,学生未及问候,还望世叔不怪。”
      常寒氏看了她片刻,冷淡道:“不必客气。”
      他忍住了心下浮起淡淡的不快,口气冷硬起来,仿佛又被拖着扯着,回到了过去的岁月里。褚青湖也一向如此,冷冷淡淡的,没个笑脸,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欢,也不会常常到后院来。

      “世叔大量,学生不胜惶恐。此来拜访,学生有一事望世叔成全。”褚青湖温温和和的说了下去,她看着常寒氏,眼底浮动的雾气淡而柔和,声音一贯的平稳镇定:“请世叔将师弟许配与我。”
      常寒氏一惊之下,竟是涌上怒气,他看着褚尤浅,仿佛光是站在那里,就是对他十足的讽刺,一时怒气上涌:“褚尤浅,你怎敢如此!”
      “令世叔动怒,实是学生的不是。”褚青湖一撩下袍,跪了下去:“还望世叔成全。”
      常寒氏见她跪了下去,又是一阵寒意,正欲冷笑讽刺几句,忽而眼前一迷,往后仰倒下去,眼前更是一片漆黑,难以言语。

      他这一晕,出了所有人意料。
      越行山再无顾忌,出来把人抱了起来,安置到隔壁房间里,常静舟匆匆忙忙的出去了,一并去照顾他爹。褚青湖见此情景,倒也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了。
      她来前百般思索,反复推敲,知道常寒氏对她向来成见颇深,因此求亲一事,原本等安顿下来再提起。尤其是常静庭的事,她已经派人接回,有了这个小公子,常寒氏也会看在面上答应下来。
      但一见到静舟,诸般手段,种种安排,都化为了飞烟。

      “师姐,”常静舟走了出来,欲言又止,褚青湖看着他,柔声道:“师弟,不要说话。”

      ……不要这么快就拒绝我。
      她把未尽之语,都藏在一声叹息之下。

      “老相公积郁于心,又受了几次寒意,只怕要细细将养才成了。”大夫开了方子,收了诊金,又交代了几句:“做子女的,从旁多加宽慰几句才是。”
      越行山把人送出了门,又把妻主提着耳朵到屋子里审问。苏煌乃是经过京城一波八卦历练的人,哪怕没有弄清楚其中缘由,也知道风雨欲来,气氛古怪的很。

      常静舟坐在桌边,支着脑袋,灯光如豆,这样的天气,还不到盛夏,白天有几分炎热,夜里却是凉热适宜。
      他就这样微微睁着眼睛,怔忡的看着苍老又虚弱的爹爹,喘气的时候微微起伏的身体,说不出的古怪和寒冷。
      “爹爹……”常寒氏低声喃喃:“庭儿……”
      这一声之后,再没有了声音。

      夜里残钩如月,褚青湖在馄饨摊子旁边坐下,叫了一碗馄饨。摆摊的老妇颤颤巍巍的摆了只碗,扔些虾皮,蛋皮,一丝儿的黑乎乎的东西,又转身去煮馄饨。
      褚青湖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恰好有人走到了前面,拔不动腿似的多望了几眼馄饨摊子,长长的吐了口气,就着另一侧坐下来,道:“这位妹妹,借个座。”
      “无妨。”
      “一碗馄饨,多加紫菜。”那女子一回过头来,老妇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周……周大官人。”
      “啧,莫要折煞了我,喏,婆子,铜板给你,快快下了馄饨。”那女子笑着说完了,又抬头看了褚青湖一眼,道:“妹妹看着脸生,想是外乡来的人。”
      “好眼力,想是本乡的人,都认识阁下。”褚青湖说了一句,那老妇端了馄饨,放在了桌上,看了两人一眼,却是推给了周娅。

      周娅苦笑了一声,道:“罪名坐实了。”伸手把馄饨推了过去,道:“同时天涯沦落人,妹妹不要取笑了。婆子,下一碗才是我的,也要多多的紫菜。”
      “……同是天涯沦落人。”褚青湖情不自禁的低低念了一遍,抬头之时,神色如常:“是我着想了。”
      周娅打了个哈哈,等她的馄饨上来,勺子一拨,看见了碗里细细的碎物,褚青湖看她一眼,道:“那是什么?”
      “榨菜,味道不错,京城里都没有这一口。”周娅一挑眉:“这个可是我让婆子加进去的。”
      老妇咧开没牙的嘴,一笑,又蹲了回去。

      馄饨皮薄如纸,入碗却不破开,如一尾尾游鱼。汤汁是拿猪骨熬过的,带着淡淡的鲜味,里面又夹杂了细小的干虾,加上榨菜,飘动的黑色紫菜和鸡蛋丝,入口鲜美柔和,与江南的气息两相得宜,甚是鲜美。
      褚青湖吃相文雅,却不算慢,周娅动作倒是快的,却要缕缕吐舌头,好一会儿端起碗来,连汤喝得精光,笑道:“味道不错,肉少了。”
      “肉贵哦。”婆子挤出一句话,褚青湖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
      “我多给你几个钱,下次我的那一碗,肉再多一些就够了。”周娅忍不住与她分辨:“婆子,你舍得猪骨熬汤头,加了紫菜、榨菜、猪油、鸡蛋丝儿,偏在肉馅上不舍得,这叫什么?白瞎了我给你这么好的方子。”
      婆子连连答应,周娅又摸出了两个铜子儿,吃的满足,起身就要回去。褚青湖瞧的有趣,道:“阁下倒是个妙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对的,就是这种恶俗的“情敌同样也是一生的对手和知己”的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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