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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宋燕 ...

  •   “宋莺,宋莺,醒来了。”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她的额头,鼻尖,嘴唇。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拍在她的脸上,“宋莺,宋莺……”

      她缓缓睁开眼,只见眼前是一方四角的天空,雨水从棺壁上流下来。一个侧脸带着烙印的中年男人心不在焉地用一个方形的小拍子拍着她的脸,就好像在拍着一块猪肉一般随意,“宋……”

      宋莺倏忽吸了一大口气,背后冷汗冒了出来,“行了,师父,别拍了,再拍我就真死了。”

      然后姜平才肆无忌惮地呵了一声,一把将浑身无力的她拖出了棺材,不以为意道,“你要真这么容易死,也枉我白教了你这么长时间。怎么样?这止息丹药效如何?”

      “师父,您说呢?”宋莺整个人瘫在棺材壁上,黑发披满肩,如同脱水的鱼儿一般看着天空,深吸了好几口气。再转向姜平,姜平生得唇红齿白,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就是他这般随意站着都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但是就他这阎王爷一般的做人态度,长得再好看也是不能让中年女子喜欢的,宋莺心想。

      “我吃了半个月了,昨日才死。这日日咳血,天天昏迷,要是意志力稍微薄弱一点的,怕是吓都吓死了。还有,您这解药还是差点,我现在还感觉喉咙里肿得厉害。哦,对了,还流鼻血。”她顺手抹了一把鼻子。

      姜平最近发明了一种叫止息丹的药,说白了就是假死药,这假死药中带着慢性毒,只要服下,就会慢慢变得羸弱,服个十天半月的,用药人的喉咙便会因毒性累积而肿大,造成窒息的假象。但是只要在三个时辰之内施救得及时,便不会有什么大碍。她这次能彻底脱离和宋府的关系,还要多亏了这东西。

      “是吗?”姜平那一张厌世脸立马严肃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我记得还可以啊,怎么会流鼻血?不行不行,我再去研究研究。”说完就往别处走了去。

      宋莺神色难看地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皱着眉头。她就一直觉得姜平没心没肺得很,果然这次他帮她逃出宋府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试药。她虚弱地伸了伸手,“喂,师父,莺儿还在这里呢……”

      他这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折返,“上来。”

      然后背着她,往一个小院子走了过去。

      院子四处都带着一股死气,四角悬着白灯笼,姜平是这间义庄的主人。自从十几年前他获罪,便只能干这些活计。好在是他一身处理尸体的本事,还真就擅长干这一行,也乐得其所。

      宋莺在这里睡了一个好觉,这个觉很长,一点梦都没有做。醒来的时候就听见屋外有什么吵吵嚷嚷的声音。

      “因病死!绝对是因病死!”一个妇人大声道,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我家孩儿力气小,不过是一个月前打了他一下,他这么大的个子,这整整一个月都没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说死就死,那定是有别的原因。”

      “啊呸,何家娘子,你说话做事得凭良心。伤口在脑袋上,你儿子要是力气再大一点,我儿怕是当场毙命,你儿子的脑袋也早被官府砍了!”

      姜平像是被她吵得没有办法了,抱着双臂,横了他们一眼,“别吵别吵——你们让我好好看看,看完了交给官府,官府还有仵作,你们到时候再去问他。我这没法判决,官府才有。你们上了公堂再去说,我说了也不作数。”

      那两个妇人不甘心地再嚷嚷了几句,然后便安静了下来。

      听着那些人似乎走了,宋莺打开门走了出去,看见姜平正在一个验尸台前处理着一具尸体,头发遮住他半张脸,“保辜期内的案子?”她开口问道。

      “可不是?”姜平答着,然后一下拍掉宋莺就要来碰尸体的手,宋莺被打得嗷嗷叫,只见姜平瞪了她一眼,“洗了手没有?过了火盆没有?就来看?”

      “师父,你可是越来越狠了。”宋莺鼓着腮帮子,活像一个小可怜。

      “可不是越来越狠?如今我已经帮你出了宋府,你也不必受你那老糊涂爹和黑心姨娘的气,欠你母亲的人情我已经还了,之后各不相欠,你以后也别来了。”姜平熟视无睹,接着查看着那尸体的头部,仿佛那个头比宋莺顺眼了不知道多少。

      宋莺看了姜平一眼,她是清楚自己这个师父的,自她记事起就知道这个师父生性凉薄,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唯独和他走得亲近点的便只有自己和母亲了。据说师父家族中有人犯了大事,九族连坐,师父本身也要被送进宫里去当太监,但是母亲求了父亲,寻了点门道,让他用杖刑替了宫刑。于是师父对母亲特别好,这种好是男人对女人的好还是哥哥对妹妹的好,宋莺分不太清楚。但是师父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个硬茬儿,说是什么,几乎就是什么了。

      只是听是不听,还是在宋莺身上。她撇了撇苍白的嘴唇,“好,不来就不来了。只是师父,这段时间,你可不要太想我。”

      姜平顿了顿,往她脸上砸了个包袱,“滚滚滚。出去就说是我养子,里面有几件衣服和一点碎银子,再多没有了,换完衣服,赶紧滚出去。”

      宋莺被砸了一个踉跄,捂着心口哇了一声,“走就走,师父您怎么还动上手了?”

      好在是宋莺早就习惯了师父说话的方式,要不然恐怕是真的要被气得钻进棺材里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抬了抬眼,想道,师父除了对母亲之外,就没有过温柔的时候。

      宋莺换了一身蓝色的男装,将头发低低半束在脑后,只留两缕长发在鬓边。整个人像是装在宽大衣服里面的一根豆芽菜,瘦弱不堪。她叹息了一声,等病好些了,应该能风流倜傥一点。然后越过屏风,打开伞,往外走了两步。

      雨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她回头斜看着姜平,“师父,我走了。”

      旁边的一个狮耳香炉里飘出丝丝白色的香线,姜平头也没有抬起来,“嗯。”

      宋莺撇撇嘴,往山下走去。

      师父要她做的事总是有师父的道理。她确实只能出去,至少目前这一段时间,她是一个死人,曾经熟悉的地方,自然是少去为好。

      而且她已经打算好了。既然不愿意像母亲那样过一辈子,也不能呆在宋府被那对母女虐待死,那就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她就像男人一般活着,虽然书读得不够好,但是她宋莺拼死去考个秀才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退一万步,她就算是秀才考不上,考个仵作总是可以的。等到她死这件事情风平浪静了,她再悄么几地回来,跟着姜平在义庄呆着。她就不信,她由他看着长大的,死皮赖脸呆下来,他还真能给她轰出去?

      呵,完美。

      万分庆幸,宋莺的身子骨不好,十岁之后,鲜少有人在外面看见她,要不然她现在还得蒙面出行。

      越州位于宋的东边,流水环绕,绿树成荫,是一个极好的地界。

      前面一群人挤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背着包袱,抬起伞,拍了拍前面一个男子的肩,好奇问道,“大哥,你们看什么呢?”

      那大哥回过头来,见宋莺一脸真诚,又瘦得可怜,便好声道,“死人啦!前边挽香楼里死了个人,据说还是个监军。”

      “死人了?!”宋莺一愣,好奇心如猛虎出山拔地而起,钻进人群中看了起来。这是一条很隐蔽的巷子,中间的路被雨水浇着泥泞不堪,尽头是一扇中规中矩的门,上面挂着一排红灯笼,再里头,是一桩两层的楼,看不清全貌。但是瞧着不像是有多少生意的样子,门口的杂草都没有人清理。只是不过片刻,她只见有一个人影从空中飞快跃过。咦?她闭上眼睛,摇摇头,却什么也没有了,“大哥,你可知那监军是怎么死的?”

      “不清楚,不过听说啊是吊死的。最近打战,咱们败阵了几回,打怕了。总有些逃兵悄悄地逃回来,体面地过上一两日,然后弄死自己,这个恐怕也差不离。”那大哥惋惜道。

      “也不能怪他们,你说咱们常年吃菜的怎么打得过常年吃肉的?”旁边有人接茬。

      “就是……”

      正讨论着,只见那院门咯吱一声打开,里面行出一队人来。为首的是几个衙役,然后跟着的却是——陆经年陆通判。

      宋莺赶紧垂首,将伞打低了遮住自己。这陆通判和她爹是故交,别人没见过她宋莺,陆大人是见过的。不仅见过,因着知道父亲宠妾灭妻,还和她爹争执过几次。

      宋莺这回是什么好奇心都没有了,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希望他们赶紧走。

      那群人方才风风火火过去,宋莺呼出一口长气,抬起伞,就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宋莺使劲闻了闻,然后忍不住看了过去。

      细雨中的男子只剩一个背影,但是就算只是如此,在人群当中也是十分出挑。只见对方白衣玉带,玉冠束发,与旁人的打扮都不一样。

      这人是谁?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也微微回头,往她的方向上不咸不淡地瞟了一眼。

      宋莺便愣住了,那人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一般,细雨披身,眉如墨画,唇线平直,一双丹凤眼冷则冷矣,却美得很。那一双略显高贵的眼睛在宋莺的身上淡淡扫了一圈,微露悲悯。

      他转向陆经年,语气关切, “陆大人,今年北方饥荒逃难过来的人可是又增加了?”

      “哎,”陆经年叹了一口气,“是啊,本官和你辛叔叔正为此事头疼得很,待会带你去见他,你若有什么建议,尽管说……”

      周围的人慢慢散去,宋莺在原地咝了一口气,她长得这么像灾民?她皱了皱鼻子,双手张了张,瞧着自己。不过是瘦了点,多吃吃就能补回来。

      她本来想往那挽香楼再走一走,但是一瞥就见有衙役守在那门口。她便赶紧走开了。

      从这里出城门,势必要经过宋府。

      她压低了脑袋,一片纸钱落在她身前,她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宋府已经在办丧事了。

      府外挂满了白色的灯笼,一众人等哭得震天响,纸钱飘得漫天漫地。

      宋莺有一瞬间不敢动弹,她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自己是真的死了一般,和那个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宅子隔着天地般遥远的距离。

      她从来没有想过宋世杰会给自己办这么大的丧礼,她本以为宋世杰顶多掉一两滴眼泪,然后再崔翠儿的怂恿下,草草地糊弄一下丧事了事。

      可是事实却与她想得有所不同。

      宋世杰穿着一身白衣站在门口,他的两鬓已经开始有了些白发,但是依然算是个风姿绰约的中年男人,他就这样笔直立着,也不知道在看哪里,神色与平日里没有两样。

      宋莺的心在触到宋世杰目光的时候又硬了起来,果然,她的父亲是不可能为了她悲伤的,从来不可能。

      但是不过片刻,宋莺却觉得有些奇怪,她认出了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女人,居然是崔翠儿。

      所以这是……猫哭耗子?

      这打死她她都不可能相信啊,她死了,这崔姨娘不捧腹大笑就不错了,怎么戏还演得这么真切。

      宋莺走到一旁,问了问旁人,“诶,大婶,这宋府是出什么大事了?”

      “哎,你还不知道吧。”那大婶啧了一声,“宋府小姐昨天夜里去了,整个晚上,宋府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一大早就给旁边的邻居吵醒了。那个哭着的姨娘一晚上嚎天嚎地,要拉着宋大人去见官。这可不是笑话么?宋大人本来就是官,这样可不就是明摆着说这案子有内情,宋大人断不了这个案子?宋大人向来是个要面子的,被那姨娘一闹,差点给她发卖了出去。”

      她死了,关崔姨娘什么事?宋莺只觉得不对劲,“大小姐?”

      “怎么可能?你看那姨娘哭成那样,死的是二小姐。不过话说回来,据说这宋大人是个宠妾灭妻的主,对大小姐不好,二小姐这一去,还不知里头有没有什么名堂哩……”

      宋莺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怎么死的是二小姐,大小姐没死么?”

      那大婶目光里透着审视,“你个小郎君,怎么盼着人家死呢?再说问人家小娘子做什么?难不成……?”

      “嗨,”宋莺自觉失言,马上将手放到嘴前咳了咳,“我是听说宋大小姐向来体弱,前些日子都快不行了,这一下死的却是二小姐,心里有些奇怪。”

      那大婶才打消疑虑,“就是说,我差点也不信,但是你看,那大小姐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那么?”

      宋莺抬头看去,只见门口一个穿着白色宽大衣裳的女子正好端端的站在那里,黑发披肩,目中含水,姿态疏离,不是自己是谁?

      崔姨娘看见那白衣女子出来,像疯了一样抓住她的手腕,哭吼起来,“宋莺,你将你妹妹吓死了!那是你亲妹妹,你怎么这么狠心,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平日里对你不薄啊,府上最好的东西都往你院子里送,燕儿有的,你都有一份,如今你居然活生生地把她吓死,她怎么得罪你了,你说啊,你说啊……”

      见她实在闹得难看,宋世杰深吸一口气,将她的手扒开,对白衣女子说,“回柴房去思过。”

      “不行,她不能走!我要送她去见官!去见官!还我燕儿的公道。燕儿死了,她也不能活!不能活……”

      宋莺愣愣看着崔翠儿半真半假的哭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死了,怎么发的是宋燕的丧?

      那院子里的人又是谁?

      旁边的大婶看戏看了半天,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刚刚那个小郎君的长相与那白衣小娘子长得似乎很像啊。她再扭过头去,只见旁边早就没有了人影,只剩下那白色的雨丝和远处朦朦胧胧的树影。

  • 作者有话要说:  保辜:宋代法律规定,凡殴伤人的,官府给伤人者一定的时间去救治受伤者,如受伤者在规定时间内死亡,则商人者按伤人致死论处;如受伤者在规定时间内未死,伤人者只负伤人之责,可以从轻判罪。其所规定时间,叫做保辜期。——《洗冤集录》注释
    谢谢咕咕~
    熏茶琥珀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8-19 14:5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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