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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金刻的鸢尾 ...

  •   细密的雨丝打在茂盛的植物上沙沙作响。
      热带风暴肆虐了三天后,终于安静下来。人们一早醒来,发觉狂吼了三天的暴风已变成旖旎的微风,吹拂着细小的雨丝打在热带植物的叶片上。
      卡妙靠窗站在长书桌的一侧,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花园里被雨丝冲刷得葱绿的植物叶片和远处笼罩在白色水雾中的甘蔗庄园。他的额头靠在窗棂上,凝视着窗台上沐浴在雨丝中的盆栽兰花。雨水顺着长长的叶片流淌,在叶尖处汇成透亮的一滴,叶尖下的桌面已被洇湿了一片。
      ——卡妙,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浪迹天涯?——
      虽然已是下了三天的雨,但空气中的热度却丝毫未减,潮湿闷热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人身上湿漉漉的难受。卡妙在阿卡利亚斯生活了多年,却仍未完全适应这潮湿难耐的气候。在这种条件下,人心中的烦躁也无法平息。以为回到斯考皮洛自己就能回到以前的平静,现在他才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米罗深情的目光、受伤的眼神、温柔的动作、笑起来深深的眼角、跃入水中矫健的身姿……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这些场景总能扰乱他的心境,使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荡然无存。
      我们真的是朋友吗?他强迫自己去想这个问题。不,米罗之于自己,是与艾俄洛斯、穆、艾奥里亚不同的,他……是不同于任何人的存在。但,如果不是朋友,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呢?他的心底一阵抽痛,鼻尖沁出密密的汗珠。
      ——对于我而言,国家与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他猛地睁开眼睛:“不!他要的那一切是我无法给予的!我无法给予他任何东西!”
      “你该做出选择,至少是个明确的表示了,卡妙……”身后一个雄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全身一颤,随即意识到了来人,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你指什么,艾俄洛斯?”
      艾俄洛斯也叹了一口气。门半掩着,他就进来了,看到在窗前发呆的卡妙和站在办公室中央干着急的办事员。他吩咐已等了一刻钟的办事员将卡妙清晨已批阅完的高高一摞文件带走,卡妙都没有发现。这种情况,他只能是在想一个人。
      “你说呢,卡妙?当然是指你和米罗。现在局势紧张,你不能让你的内心出现一丝动摇和困惑。”
      卡妙虚弱地笑笑,转过身来,“那么你来是有什么事呢,艾俄洛斯?”
      艾俄洛斯摇摇头,他明白作出选择对于卡妙而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就像他知道无论作出什么选择艾俄洛斯都会无条件支持一样。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封密信,双手递给卡妙,“大臣来的信。”
      卡妙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深沉,他沉吟了一下才接过信,目光在那陌生的印花和封口的印章上缓缓流淌。

      加百列大教堂的主教迪斯马斯克大人坐在教堂的藏书楼中,随意翻阅那些年代久远尘土飞扬的卷宗。坏天气似乎没有带给他丝毫影响,他依旧专心致志于自己的工作。
      一个小杂役给近来频繁光顾的主教大人端来一杯沏好的咖啡。迪斯马斯克从书的扉页上抬起眼睛瞟了一眼杂役,少年立即被那股阴冷的戾气所震慑,颤抖的手将半杯咖啡泼在了外面。
      “法座,您找我?”艾亚哥斯副主教宽大的法袍遮住簌簌颤抖的杂役,优雅地向迪斯马斯克行礼。
      “是的,艾亚哥斯。”他看了一眼副主教的身后,带着莫测高深的笑容。
      艾亚哥斯会意,向小仆役使个眼色,少年忙夺门而出。
      “这两天我在翻阅以前的卷宗,……”主教抬起眼看了一眼副主教,副主教恭谨地弯腰行礼,“发现有的卷宗出现破损。艾亚哥斯,我的孩子,藏书楼是你管辖的吧?”
      “我很抱歉,大人。”
      “……”迪斯马斯克把目光重新放到阅读的卷宗上,“这里,”他指着一处貌似被老鼠啃噬过的页面说:“萨里埃家的孩子……这个叫做保罗萨里埃的孩子——等等,这个是那位受人尊敬的萨里埃大人家的吗?”
      艾亚哥斯在听到那个姓氏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是的。”他低头回答,努力使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异样。
      “唔,这就奇怪了,这样令人尊敬的世家,保罗萨里埃,这里写着……一六八零年出生,我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那是您到这里之前的事了,法座。”
      “是么?”迪斯马斯克抬起眼睛再次审视着副主教文质彬彬的脸,想从上面看出些什么,然而副主教脸上还是镇静如常,这使他大为惊异,“这里,”他指着那个破损的洞说:“似乎就记载到这里了,这位受人尊重的少爷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就在这里。”副主教说。
      “哎?”主教大吃一惊,“在……这里?”
      “在加百列大教堂。”
      “那么说……那么说他脱离了世俗一心侍奉天主?……就在这座加百列大教堂内当差,而我,阿卡利亚斯的主教竟然不知道这一点?”
      “不是的,法座。他死了,就葬在教堂墓地内。”
      “死了?怎么会?登记簿上没有记载。”
      “是的。那是您来这里之前的事了,藏书阁曾发生过一起小火灾,有几十本记录和卷宗被毁,后来虽然重新造册,却遗漏了不少。”
      “竟有这样的事!艾亚哥斯,我真想不到竟有这样渎职妄为的事。那个时候,我的孩子,你在斯考皮洛吗?
      “是的,大人,我刚成为一名初级修士。”
      “那么你该记得当时的一些事情,比如藏书阁的火灾,看管书卷的执事,修书的书记……”
      “您要我找他们回来吗?”
      “不,不,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确定他已经死了?”
      “是的。前天我到墓园区,还看到了他的墓碑。”
      “可是,萨里埃家的家谱似乎没有这个人。萨里埃从男爵家的仆人也从未来这里祭奠过。”
      “是的。因为他是前萨里埃从男爵的私生子,虽然获得了父亲的宠爱而得到了这个姓氏,却不被家族承认。”
      迪斯马斯克疑惑地看了一眼对答如流的艾亚哥斯,在一瞬间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我的孩子,你对那段故事知道得很清楚嘛。”
      艾亚哥斯的黑眼睛中掠过一丝慌乱,忙后退一步弯腰行礼。
      “因为……那时我刚到这里,对一切都感到新鲜。”
      “是吗?那你一定记得当时在大法院审判的那件案件,就是关于萨里埃家族遗产争夺的案件。萨里埃大法官光明磊落,把当时的案卷都拿给我看,那上面,在一八九七年,也就是十三年前记载着这位私生子先生自愿放弃爵位和财产,只保留了这个姓氏。”
      “这个我不清楚。”艾亚哥斯开始明白自己受到了戏弄。
      “大法官先生,也就是这孩子的叔叔说他跟随去非洲的商船离开了阿卡利亚斯,去大洋彼岸谋生,而后杳无音讯。”
      “……也许是他死后被秘密葬在这里了。”
      “那是什么时候?”
      “?”
      “您来到加百列教堂的时间。”
      “一八九七年十二月。”
      “刚刚好,怪不得您能记得这么清楚。也就是说,这位小萨里埃先生离家出海准备去碰运气,却很倒霉地丢了性命,人家只能又把他送了回来,由于与家族的裂痕,他只能被草草掩埋在这里……艾亚哥斯,来,坐下。在我身边不用太拘于礼节,这里不是凡尔赛。”
      主教让他的副手坐在身边,以便能随时捕捉他的猎物神色中细微的变化。
      “可是今天我碰到一个人,这让我又记起了这位不幸的年轻人。您知道,今天上午我在忏悔室,来了一位自称是做刀具生意的铁匠先生。这位先生忏悔他在十三年前曾一时财迷心窍接了一桩大买卖。那桩买卖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哦,艾亚哥斯,请不要阻止我说下去,我告诉您是因为您会和我一道帮助这只迷途的羔羊,是不是?——他说他曾接下一份委托去一艘从斯考皮洛启航前往非洲的商船上杀掉一个人,那艘船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哦,‘天鹫’号……”主教大人这次终于满意地看到那双故作镇静的眼睛里涌起的慌乱的涟漪,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很响亮的名字。不过他要在这艘船上剥夺一个年轻人的生命。据说那个年轻人也曾是个富家子弟,名字我不记得了。但是当他将匕首插进那个年轻人的胸膛时,他想到了他刚出生的儿子,——我想这一定是上帝将这个善念适时地送到他的心中,以留给他赎罪的机会——当时船还没有开走,他趁人不注意将伤员偷偷运上岸,放到了一家教堂的门前,然后对他的委托人说事情已经办妥了。……我的孩子,我在想当时萨里埃家那位可怜的孩子是否也会在这艘船上?那样的话,这只船也太不幸了,接连有两位优秀的青年……”
      艾亚哥斯打了个寒颤。
      “我的孩子,”迪斯马斯克知道他的猎物已经投降了,于是转变了话题,“这些年来我一直跟你讲,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拥有善良虔诚的心。我反复地讲,如果我回到巴黎,阿卡利亚斯教区主教的位子非你莫属。你知道,我讲的话,从来不是没有根据的。”
      艾亚哥斯明白了主教的意思,他又恢复到原来的从容不迫,站起来向迪斯马斯克行了一礼,“法座,如您不弃,艾亚哥斯听凭您的吩咐。”
      迪斯马斯克满意地一笑,“来,我的孩子,坐下。”他又拉副主教坐在座位上,不过这一次,是在他的对面。迪斯的小眼睛闪烁了一下,却再次换了个话题:“我们神圣伟大的太阳王陛下因为战争带给法国人民的灾难而痛心疾首,幸好天主保佑,战场的局势出现转寰,双方都疲惫不已,想必短时内不会有大的战役。战争一旦让人放心,欧洲的统治者们就有时间坐下来考虑殖民地的事宜——无论这里是否发生战斗,其归属总是战争结局的一部分。因此,虽然主战场远在天边,我们却不得不倾耳静听,捕捉那可疑的一丝一毫的气息。然而前几天欧洲来的朋友带来大洋彼岸的风声,却让我紧张不安。艾亚哥斯,我的孩子,局势不仅关系着我们这些外来的统治者,也关系着在此土生土长的白种人,因此人人有责。孩子,在这个时候官方一定有正式的信函准确地描述局势和决策。我希望能够听到好消息。你……明白吗?”
      艾亚哥斯站起来鞠了一躬,走出门去。

      “神圣法兰西帝国圣米洛斯总督卡妙侯爵阁下:
      欧洲战事在绝望中出现转机,但目前谈论胜利尚言之过早。查理既然离西班牙之王位益远,则不免对地中海及新世界之殖民地存有奢望。神圣陛下于百忙之中圣谕务必保证各殖民地之安全。月前,英军侵犯瑞格洛斯岛屿一事内阁已然知晓,望阁下及曙光舰队力保圣米洛斯毋失一丝一毫,人在岛在。
      军务部另有军令下达及穆准将。

      内阁大臣RD杜鲁”

      卡妙拿着这张信纸,眉尖微蹙。他只匆匆看了一遍,心中却掠过千百万种疑惑、猜测和想法。但是从艾俄洛斯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双锐利的眼睛变成了深邃的暗蓝色——这是他在思考时的样子。于是办公室里一时变得非常安静,雨点击打植物肥大叶片和树下滑石板的声音就清晰地传了进来。然而这种安静没有持续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楼下的院子里传来,接着响起来马夫勒住兴奋的牲口的声音。
      艾俄洛斯靠近窗口,看到一辆没有任何装饰和纹章的马车,和拉车的两匹健壮的西班牙骏马。此时,两匹马仿佛没有跑尽兴一样地用蹄子刨着地,雨点落在马背上很快变成了白色的蒸汽。一个穿长斗篷的人不等马夫过来搀扶就跳下了车,快步走上行政楼。
      很快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卡妙也将信笺放下抬起头。
      一名执役敲了几下门进来,对卡妙说:“大人,西班牙来的使者想要见您。”
      卡妙和艾俄洛斯对望一眼,卡妙点点头。
      门再次被打开了,全身罩在长斗篷里的人出现在门口,面对着卡妙。
      卡妙只犹豫了一秒钟便对艾俄洛斯说:“请为我们煮杯咖啡来,特里蒂昂先生。”
      艾俄洛斯疑惑地望了陌生人一眼,但还是遵照命令退了下去。
      卡妙等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后,才说:“我没有想到您会亲自来,公爵阁下。”
      来人迟疑了一下,伸手摘下遮住头脸的帽子,一头草绿色的浓密头发露了出来,“很抱歉对您的冒昧打扰,我想只有我亲自来才能表达在下的歉意和对阁下的尊重。”瞬德洛尔卡公爵优雅地对卡妙欠身行礼,略显稚气的脸上一双碧绿的眸子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卡妙请他在上首落座,“您是……从天英港来的吗?”
      瞬对卡妙的亲切有些惊喜,“嗯,”他说,露出些孩子的羞赧,“斯考皮洛港实在无法停靠。”
      卡妙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么在下是否有幸为您效劳?”
      “阁下,上个月西班牙珍宝船队在圣米洛斯地区西北部的海域遭到海盗袭击。这件事您听说过了吧?”
      “是的。‘蝙蝠’号曾向曙光舰队求援,不过支援的编队在前往出事地点的途中遇到了点意外。”
      瞬点点头,“我听说了。在这件事上曙光舰队无可指摘。”他坦率地说:“而且在下对给您带来的危险和损失深表歉意。不过——”他话锋一转,“珍宝船队对于我们至关重要,而且,它是在贵辖区遭劫。”
      “在下听说船上的人已经安全获释。”
      “是的,不过货物却颗粒无归。”
      “那么,贵国的意思是要斯考皮洛来承担赔偿?”
      “不敢。只是阁下及穆先生既然不准无敌舰队插手圣米洛斯事务,就该有保证我方在该海域从事正常商业活动的义务。”
      “公爵阁下,”卡妙十指交叉,十分欣赏地看着面前这个思维机敏而又胆大心细的少年,“如果按照您说的那样,‘蝙蝠’号出现在属于圣米洛斯大检审区内海域的行为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卡妙顿了一下,还是选择“挑衅”这个中等程度的词,然后果然看到少年脸上显出一丝急怒的表情。
      “卡妙大人,”他说:“事实证明,无敌舰队派出舰队不仅必要,而且——从目前看来还远远不够。”
      卡妙摇摇手指,“公爵阁下,我的意思只是说,如果法国商船过境北直布罗陀海峡,西班牙舰队是否又会保证他们不受海盗骚扰,或者可以允许法国军舰在任何时候护航呢?在西班牙港又会怎么样呢?”
      瞬摇摇头,他觉察出自己似乎被卡妙拉偏了原来的轨道,“这不一样,加勒比海是未开发的新世界,任何人有权从这里获得利益。”
      “您的意思是……武力解决?”卡妙微笑着问。
      “不,我……我的意思是……”
      “?”
      瞬在卡妙目光的压迫下终于放弃抵抗,他低下头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阁下,”他说:“我们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我们是盟友,该考虑如何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比如英国人,比如海盗……”
      卡妙点点头。
      “昨天,我听说莱斯塔岛在英国人和海盗的袭击下失陷了,是么?”
      卡妙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您的消息很灵通。”
      瞬忽略掉他口气中的嘲讽,“英国人占据莱斯塔岛不是好消息。而且,据可靠消息,荷兰人的商船也开始武装起来。因此,侯爵阁下,请小心荷兰人。”
      “……”
      “局势对我们不利,总督大人。我们必须合作……”
      “我们一直在合作,德洛尔卡大人。”
      “我不喜欢战争,阁下。如果有可能,我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但是,……”少年碧绿的眸子黯淡下来,“战争已经降临,我们别无选择。”
      “您的意思是?”
      “在下的意思是,无敌舰队可以在莱斯塔岛为您效劳,而同样也希望‘曙光’舰队帮助加勒比海的西班牙商船抵御海盗。”
      卡妙鞠了一躬,“感谢您的好意,公爵。虽然我认为您说得在理,但这是曙光舰队,也就是穆子爵的职权了。”
      瞬脸红了一下,“是的。等得到阁下的允许,我会向穆准将提交请求。毕竟我们是亲如一家的盟友,想必阁下与准将不会拒绝吧?”
      卡妙还要说些什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大人?”门外响起艾俄洛斯的声音。
      “进来,特里蒂昂先生。您让我们尊贵的客人久等了。”
      但是艾俄洛斯手里并没有端着咖啡,他对房间中的两人行了一礼,“很抱歉,两位大人。但现在不是喝咖啡的时候了,您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卡妙靠近窗前,看到远处广场上一队队宪兵正向城门方向跑去,透过愈来愈大的噪音,他隐约听到城外似乎有嘈杂的人声。
      在这种天气里?!
      他伸手拉了拉桌子上的绳铃,一名宪兵应声而至。
      卡妙扫了一眼士兵的制服和肩章,“您叫什么名字,中尉?”
      “法里路欧迪亚,大人。”
      “那么,欧迪亚中尉,请送这位先生去休息,让你的人保证他的安全。先生……”卡妙对瞬说:“为了您的安全,请先回避一下,我很快回来。”

      “英国人还是海盗?”卡妙一边急匆匆向城门赶,一边盘算着在周围停靠着几艘战舰。
      “都不是。因此才难以决断。”
      “?”卡妙看着雨伞下艾俄洛斯近在咫尺的脸。
      斯考皮洛的城墙外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即便是高大的费尔南代尔将军的威严也无法阻止由港口涌上来的混乱,所有人都衣衫褴褛、全身湿透,仿佛是刚从海底走上来的一样。海上的风小了,但海浪依旧咆哮着拍击海面,雾气濛濛的海面上隐约看到几只追逐的大型战舰,更可怕的是,城下一片人海中,绝大多数是深浅不一的黑色。
      “大人,”巴比隆队长小跑过来,“紫龙帕斯卡尔副军事总督很快会赶来……”
      “这里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奴隶,从海里乘了几十艘破渔船过来的。不知为什么没能在海上拦截住这群横冲直撞的牲口?……”
      卡妙皱起眉头,艾俄洛斯忙在卡妙之前打断他对同僚的落井下石,“萨里埃队长,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城墙下忽然响起一声低吼,是成百上千人一齐吼出的声音,一个健壮的黑人走在前面,昂头看着城墙。
      巴比隆先一步挡在卡妙面前,城墙上的弓箭手全都拉满弓,瞄准了城下的黑奴,巴比隆已经将手举起来了。
      “我们要求谈判,我们要与德洛林总督谈判。”
      “别管他。”巴比隆对弓箭手们命令:“准备……”
      “等一下。”卡妙忽然说,他推开挡在身前的巴比隆,向前走去。
      “大人?”
      “他们要见我,萨里埃队长。”
      “他们只是野人,大人。”
      “野兽不可惹怒。”
      卡妙站在城墙的垛口处,看向下方,“我就是洛林。”
      为首的黑奴突然出乎意料地对卡妙行了一礼,“大人,”他说:“我叫莱翁塞尔□□,如您所见,我是一个混血儿。我们都是卓洛岛的奴隶,九成人的主人是卓洛岛的领主欧克斯萨瓦尔,我们是逃出来的,我们的妻儿兄弟十之八九都死在萨瓦尔领主的酷刑和随时想到的杀人游戏中,很少有人能活过三年。他让我们赤手攻打英国人的战舰,如果因为畏惧炮火而后退就会被丢给野狗吞食,他让我们进山去捉野兽,如果空手而归或猎物太小就会被剥皮或烧死。我们的孩子被饿死,妻女被□□,周边没有人敢藏匿逃跑的奴隶,总督大人,为了到达您这里,我们一起逃跑的奴隶有三分之二葬身于大海与追击的炮火之下……”
      “我能保护你们?”
      “只有您这里了。我们会被英国人杀死、被荷兰人再次卖掉,西班牙人和法国其他领主不敢得罪萨瓦尔,但是您,圣米洛斯检审区的卡妙德洛林,卓洛岛的领主只有对您才不敢怎么样。”
      “那么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担这个风险,为了你们与我的同胞翻脸?”
      “……”塞尔□□一时语塞。
      “您会的。”突然另外一个黑奴站了出来,“您是否还记得,我是托勒密,曾经是您的奴隶,您曾经允诺您的每一个奴隶都将得到您的保护……”
      “但是你离开了,托勒密。”
      “是的,但我又回来了,并且带领这几百人来重新祈求您的保护。请您看看这些人,这些九死一生来到这里的人,我们不再奢求自由和平等,只要能让我们活下去!大人,如果您开口拒绝,那么这里的几百条性命就将消逝。萨瓦尔不在乎这些,但是大人您在乎!请让我们为您效劳,为您种植甘蔗和粮食……”
      “先生,您把这儿当做旅店了吗?”
      “大人,如果您肯发发慈悲收容这些被撒旦驱赶得无处可逃的可怜人,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巴比隆见到卡妙似乎是在考虑,忙站出来说:“大人,他们都是逃跑的野蛮人,是一些残忍的暴徒,逃出笼子的野兽,他们不会为您带来财富,反而会带来危险!”
      “那依您之见?”
      “应该让他们离开斯考皮洛。如果他们不走,就像对付那些逃跑的牲畜一样射杀他们——逃跑的奴隶不该被饶恕!”
      “唔……”卡妙用食指点着下巴,“上尉,他们身后就是佐迪埃克山系,如果他们向后逃的话……”
      巴比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队长,吩咐打开城门……”
      “大人……”
      “一切安全由我负责。艾俄洛斯,点清人数,把他们带到总督府的后花园,先让他们在那儿呆一夜。队长,麻烦你派一小队宪兵来,确保今夜不会有一个黑人离开那儿。必要时,可以格杀勿论。”他又转身对城下喊:“塞尔□□先生,你可以对这些人负责吗?”
      “当然,阁下。请把我关进您的大牢,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人让您不满意,您随时可以处死我!”
      “我会的。但在那之前,请先协助特里蒂昂先生对入城之人做好登记。”

      卡妙在总督府的书房等艾俄洛斯回来一起用晚餐。当他不想和众人一起在餐厅用餐时,尤莉迪丝就会把他的一份送到这里来。
      “辛苦了,艾俄洛斯。”他看着刚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了的医生。
      “已经安排妥当了,一共一百九十三人,二十六个孩子。”
      “后面的交给辰巳先生来做就好。”
      “我怕他忙不过来,看到有那么多人,他都有些惊慌。”艾俄洛斯脱下湿外套交给仆人,在卡妙的小餐桌旁坐下。在他看来,为卡妙做事就像为自己做事一样。“你还没有用过晚饭?”他看着刚打开盖子的饭肴说。
      “我不饿。”卡妙面前只摆着一杯黑咖啡。
      艾俄洛斯面前却是热气腾腾的新鲜牛奶,他皱着眉头提醒,“卡妙,咖啡会使你失眠。”
      “……亚路比奥尼在阿卡利亚斯?”
      “是的。你要他做什么?”
      “我想请索黑尔先生送走一部分新来的黑奴。”
      “送去哪里?”
      “五十人去利伯伯爵的庄园,另五十人去我在北美的庄园。把那个托勒密带上,但是注意别拆散家庭。”
      艾俄洛斯放下刀叉,“你是决定要留下他们了?那么我呢?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亲自去趟卓洛,告诉那个欧克斯萨瓦尔,如果他继续胡作非为,那么为了帝国与神圣陛下的利益,我就不客气了。”他的目光中闪过一道寒光,像映亮阴霾之夜的血色闪电。

      强热带风暴转变成连绵的细雨,沙沙的水声成了夜色最好的背景音,汹涌的波浪变成了轻柔的浪花,亲吻着悬崖下的罅隙,如同摇篮曲的呢喃。但是在这样容易助人入睡的夜晚,卡妙却长久无法入眠。米罗不在,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清冷漫长,他的手指一遍遍摸索着项链上的金百合坠子。流畅的线条在花蕊某处变得粗糙,那里,原本有一颗钻石……手指每次掠过哪里,心里就忍不住一阵剧痛。
      “我是吕克尔德洛林,对我而言,国家与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也许是这句话的催眠效果,他终于沉沉睡去。
      黎明时分,一个高大却灵活的黑影掠过沉睡的城堡,消失在黑暗深处。雨依旧在不大不小地下着,沙沙的雨声掩盖了一切罪恶的痕迹。
      他轻而易举地进到城堡内部,轻车熟路地奔向二楼,在走廊尽头的某个房间外,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取出一把随身的匕首割断了内侧的门闩,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房间内一股青草样清新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走到里间的卧室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他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人,他轻轻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风吹着高大的热带植物,投在窗子上的阴影轻轻摇曳。
      黑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床上的人狠狠刺去。
      一道闪电划过床边,映亮了房内的一切。
      床上的人蓦地睁开眼睛,目光如同深海里凝结的冰。剑尖停在离咽喉一英寸处,剑身被六根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
      刺客打了一个寒颤。就在这一刹那,床上的人松开一只手,一道蓝色的寒光直刺刺客的腹部。刺客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那只手中拔出自己的剑,举剑相格,两剑相交激出一阵火花。他没有料到那个看似单薄的青年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握剑的手震得发麻,剑几乎脱手而去。他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子。但床上的人也没有追过来。
      “好久不见,檄。”
      檄,总督府的前任管家,是卡妙的父亲从亚洲带来的总管,却在老侯爵死后勾结外人而被卡妙赶出家门。
      刺客冷笑一声,举剑刺来,即便在此时他也不认为他会落败。他的身上流着海盗的血,这种血液嗜好赌博和冒险。但是这次他的攻击在半路上被拦了下来,有人插到了他们中间,不到十招,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卡妙点燃了灯,省得他们在黑暗中舞剑误伤了什么。
      檄看到面前的是一张艳丽的脸,还有一头火红的头发。
      “是你,卡妙和萨里埃家的走狗巴比隆?”
      巴比隆轻佻地玩了个剑花,虚晃一剑,“六年前你是不是听这句话听得太多了以致脱口而出,前总管先生?”
      檄恼羞成怒,举剑砍向巴比隆,想把他砍成两段。
      “我不明白,檄,既然你做了海盗,为什么还来刺杀我?”卡妙坐在桌子边上,如同在看一出精彩的剧目。
      檄冷笑一声,“正因为我现在是海盗,大人,海盗永远不会丧失对洗劫富庶港口的兴趣。”
      “看来阿布罗狄给你的教训不够深刻。”
      “因为您的善心,大人,如今我的人已遍布斯考皮洛,只要我一声令下,即便抓不到您……”檄身上已挂了彩,却依然兴奋地眼睛发亮。
      “是么?”卡妙淡淡的说。
      房门再次被打开了,涌进来很多人,艾俄洛斯和路尼走在最前面。
      “大人,”路尼无视房间内尚未结束的战斗,对卡妙行礼,“进入斯考皮洛的所有海盗和罪犯都已找到。”
      卡妙点点头,“辛苦了,诸位。”
      檄明白大势已去,突然不顾一切地砍向巴比隆,巴比隆吃了一惊,忙撤剑回防,檄却在他后退的间隙破窗而出。
      “噢……”卡妙本能地想要去追,却被艾俄洛斯眼明手快地拦住。
      “殿下……”他在卡妙耳边轻声呼唤。
      这一称呼让卡妙冷静下来,“把几个海盗头领送给西班牙人审理,……”他对路尼说,理所当然地省略掉解释。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众人都向窗外望了一眼,随即心领神会地在圣米洛斯目前这位最高统治者面前保持沉默。
      等众人都离开后,塞西莉亚被喊来收拾房间。外面的天色越发明朗了,远处海面上响起炮击的声音。卡妙从枕头下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看到里面石刻的忘忧花吊坠完好无损才放心地放回原处。一道金色的光芒晃到他的眼前,链子上的金百合不甘寂寞地抢夺他的视线,他把坠子握在手中,冰冷的感觉直入骨髓。
      门外响起敲门声。
      卡妙调整好自己的心情,看到一个白头发的年轻宪兵走了进来。
      “大人,”他恭敬地说,手里拿着一个带血的布包,“属下刚才碰到一个似乎是从总督府方向逃走的强盗。”
      卡妙认出他是负责保护洛尔卡公爵的那个宪兵,问:“你保护的那位先生呢?”
      “他毫发无伤,并且毫不知情。”
      卡妙赞许地点点头,“很好,法里路。你抓到那名强盗了吗?”他猜到与法里路狭路相逢的人是谁了。
      “很惭愧,大人。他跑了,不过留下了这个。”
      塞西莉亚惊叫了一声,躲到卡妙身后。
      法里路的手上托着的那个打开的布包里,赫然是一条血肉模糊的胳膊。
      “你知道与你交手的人是谁么?”
      “……一个强盗?”
      “他是檄,被称作‘蒙太朗船长’的海盗檄。”

      米罗甩甩挂在他长长卷发上的水珠儿,牵着马走在加百列广场前的大路上。
      下了近半个月的雨终于小了下来,西方的天际涂满了红霞,尽管天上仍然飘着细小的雨丝,脚下仍流淌着污浊的积水,但人们都知道这一场雨即将过去。
      米罗走在回家的路上,为了追击海盗他已经有十天没有踏上陆地,更不用说见到他心中朝思暮想的亲人。但如今看到立在眼前的熟悉的城堡,想到立即就能见到的人,他反而放慢了脚步。
      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说不上是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来他走在街上,都会有一种陌生而恐慌的感觉伴随着他。
      “……就是他吗?……”一句低如蚊蝇的话语突然送入他的耳朵。他打了个激灵,站住,却没有回头,借助微风辨别那若有若无的声音。
      “……不是吧……难道说……”
      “……千真万确……我们都被……蒙骗了……呸……”
      “……该烧死……魔鬼……天使的外壳……”
      “……石块砸死……古老的刑罚……”
      “……这么说,我们被抛弃了……”
      “……肮脏的……奴隶,下贱胚子……处死他们……”
      “……告诉主教……出卖了,大家都只有死……”
      “……我们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等着……老婆孩子……卖给英国人……”
      “……贵族……下流的……总督……总有一天,冲进去……杀……”
      米罗身体一僵,猛地转过身。
      雨已经停了,太阳从西方云层的间隙里钻出来,向大海洒下金红的光辉,半边天的云被涂成橘红色,美丽异常。然而这段美好宁静的时光持续不了多久,漫漫黑夜即将来临。
      路上的行人多起来,凉爽宜人的空气扫除了连日的燥热,人们都趁着这段难得的时光出门活动。
      米罗环顾四周,一张张陌生的脸行色匆匆,带着刻意笼罩的冷漠。他忽然觉得很空旷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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