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徐南一

14、叶刻森（13）

　　宋子清不知道章南有没有察觉到自己总是在提起寸头，但她对自己提起寸头这件事还挺慌张的，她觉得如果任何一个人听到她和章南的对话，都可以从中想象出一个普通女生喜欢上校园小混混的故事。
　　但被问的一方显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十分耐心地像以往一样，将自己从小到大同寸头的交往经历，以及寸头自己所说的成长故事都通通告诉了宋子清，甚至给了宋子清一种错觉，就是宋子清自己也和寸头认识了很多年似的。
　　然后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那天那个叶刻森，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我记得好像是我们小学的。”
　　章南依照宋子清的计划作出了惊讶的表情，并且问到：“但我记得你们小学的扛把子好像不是他。”
　　“不是他，我记得我们小学的扛把子不叫这个名字，但是他们一群人经常在一起，我偶尔在学校里见到过的。”
　　“邹尤以前好像跟我说过来着，不过我给忘了。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哎，说起来我以前真的经常跟邹尤打篮球来着，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还带着我们班在篮球赛上得了第一。而且那个时候他就坐我后面，我们俩家还就在附近，六年级以前经常一起回家。”
　　“那六年级之后怎么了？他搬家了？”
　　“不是，他六年级之后就跟学校里那帮人混了，每天下午打完篮球也不走，说是一群人要去个什么地方，那个时候我本来也想跟着去的，不过我妈管得严，连打篮球都给我掐着时间。”
　　“那你现在怎么不打篮球了？”
　　“现在，我们班上就没几个打篮球的男生啊，而且本身放学的时间也挺晚的，再打个篮球，回去又得挨骂。”
　　“那你在教室里做作业就不挨骂吗？”
　　章南手里正转着的笔忽然停了一下，又朝反方向转起来，回答宋子清说：“做作业这可是正当理由。我妈当然不管，她就是觉得打篮球耽误我学习。”
　　“哦。”话题已经转了方向，宋子清不打算再问下去了，她低着头认真看着像是天书一样的物理课本，努力回忆着昨晚自己在章南空间里见到的那几个号，将今天刚刚得到的信息进行比对，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弄错了，一阵懊恼，盘算着今天晚上一定要在章南□□空间里找到寸头。
　　同时，她心中又回忆起昨天下午那场尴尬的面对面，或许也并不尴尬，只是她一个人尴尬到不成样子。她居然吓到没有抬起头来。
　　前面的女生给章南递了一张纸条，被宋子清的余光瞥到。她于是想，如果是她处在自己的境地，应该是落落大方地自报名字，然后在这短暂的一场对话中就成了平日里可以互相打招呼的关系了吧。
　　她简直想叹气，不停地谴责着自己昨天错过了那么好的同叶刻森认识的机会。但她觉得没由来地一声叹气，只会引来章南的疑问，那她又得编造一个谎言。
　　其实她在编造谎言方面是个好手，因为她总是能对吴絮如很好地隐瞒自己究竟从奶奶那里得到了多少钱。可是说谎同时也很累，既然这么累，不如就在源头上止住这声也不是不得不发出的叹气声好了。
　　物理老师将粉笔随手一丢丢进粉笔槽了，刚张开口说了下课，下课铃就应声响起。
　　前面的女生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来同章南讲话，宋子清却仍低着头看着物理课本。
　　章南把手伸到宋子清面前打了个响指，吓了宋子清一跳，然后对宋子清笑着说：“宋子清，下课啦，这么几分钟你都能睡着！”这才往前凑了几寸去同女生说话。
　　宋子清瞥了他一眼，将物理课本小心地塞进抽屉里。起身离开座位，走出了教室。
　　她眼见对面走廊的人正朝和她一墙之隔的楼梯跑来，整个走廊和楼道都是吵吵闹闹的。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跑了出来，但却转身加入了这群队伍，随着他们一起朝小卖部奔去。可她刚刚走到一楼就后悔了，楼梯对面的走廊里也正冲出来一群人朝小卖部跑去，她想想都知道小卖部得有多挤。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和她一样穿着校服的人兴冲冲地下着楼梯，简直没有一点缝隙，这下她是不能选择从这里再走回教室了，只好随着人流走出来，但朝另一个门走到操场，准备从外面的楼梯再回到二楼。
　　此时操场上正是热闹的景象，不少女生成群结队站在对面的花坛边晒太阳，花坛前的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着篮球，篮球场这边的乒乓球台也正在进行激烈地对阵。
　　宋子清一边看这些人一边上到二楼，但却没有立即进去，反而站在延展出来的台子上看着下面的这一切。自从放弃了每天坐在花坛寻找叶刻森的教室之后，她索性也就放弃了下课离开教室这件事情，甚至忘记了这个时候是多么热闹。她习惯了很久以来下课时大家都在教室待着的画面，同时也认为所有班级都是这样的，一下课，大家守在教室里面，睡觉的睡觉，买零食的买零食，四处闲聊的四处闲聊。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花坛边的女生，她们将校服随意地套在身上，头发披着，站在阳光底下聊着天笑着。她们让她想起小学里那群同样的女生。她们好像从小就是好看的，老师夸她们好看，家长夸她们好看，男同学夸她们好看。她们每天来学校的时候好像都是精心打扮过的，她们那么会讨人喜欢，成绩优秀，每次班上有什么出风头的事情好像班主任自然而然就选择她们。唱歌跳舞好像样样精通似的，站在台上唱歌这种事情宋子清大概这辈子也做不到，但对她们来说好像是那么自然，那么轻而易举。她们甚至可以站在篮球场边肆意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出去春游的时候好像也是聚在她们身边的人更多。连她们的家长也是，和她们简直就是同一副模板刻出来的。
　　宋子清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她感觉自己有点心酸，她低头看看自己，甚至伸手摸了一下自己扎在脑后的马尾。想到自己相形见绌的衣服，尽管校服都是一样的，但穿在自己身上好像无论如何都很难看。更别说自己为了使校服合适，偏偏得穿上L码的校服。但L码一般都是男生选的啊。她想起自己在统计表上填上码数时甚至飞快地想要找到一个也穿L码的女生，但最终失败了。她想起领校服那天班主任边念名字和码数边领的场景。她觉得她自己上去讲台上时明显听到低下稀疏的疑问的声音。她当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为什么非得要一下子长得这么高，就不能和其他女生一样高就行了吗？
　　为什么自己是这种性格，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开朗一点吗？
　　为什么好像和那个世界很隔绝似的，明明别人就能轻而易举地相互认识了？
　　宋子清越想越烦躁，她站在这个晒不到太阳的阴凉地方，看着那个洒满阳光的花坛边。从上面看肯定是一副对比明显的画面，她想，一个我这样的，和一群那样的。
　　然后在上课铃响之前她转身进了教学楼里。

　　她觉得这一天她并不怎么舒心，前面的女生不知在和章南聊什么话题，总在上课的时候频繁地传纸条。她虽然好奇，却不愿显示出自己的好奇，更不愿开口去章南上面写了些什么。她想到自己课间的经历，有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一直在看着前面女生的背发呆。
　　她一直不开心到下午，甚至连小说也不太想看了，一反常态地在放学正点时，和大部分人一起走出学校，坐上了拥挤的公交车。
　　回到家时，她甚至都还在想着这些事情。但钥匙一打开门，沙发上坐着的多日未见的林叔叔把她拉到现实里来。
　　她自觉地叫了一声“林叔叔”，关上门换鞋子，林叔叔也不尴不尬地笑着接了一句：“子清回来啦，你妈妈正在炒菜呢。”然后又从厨房大声说了句：“子清回来了！”
　　但此时吴絮如正把什么东西放进锅里爆炒，发出的声音和抽油烟机的声音一起盖过了林叔叔这句无力的喊话。
　　林叔叔只好从旁边拿起遥控，“子清，你要看什么，自己调吧。”远远地朝宋子清做了个递遥控的动作。
　　宋子清看出了他的慌乱，只是露出平日里那副笑容，对他说：“林叔叔你看吧，我要写作业。”
　　“哦。”林叔叔赶紧缩回了手，胡乱地调了个台，又说：“那你先做作业，饭好了你妈会叫你的。”
　　“嗯。”宋子清点点头，推开房间门走了进去，又关起门来，将外面电视机的声音和厨房炒菜的声音隔开。
　　吃饭之前，她在章南空间里找了一通，终于找到个她比较确定是寸头的人。因为这个号在章南几年前的留言板上留下了“兄弟，今天好样的！”的字样，旁边还有个竖大拇指的表情，而章南给这个人的回复是“下次你还要带我们班得第一！”
　　宋子清忐忑地点进这个人的空间，随手翻了几条说说，就见到寸头和一个女生的自拍。她一阵欣喜，没曾想吴絮如在这时推开了门。
　　宋子清转过头的时候，吴絮如似乎正在疑惑地看着电脑屏幕，但她没有问什么，只是对宋子清说：“子清，吃饭了。”宋子清点点头，在吴絮如关门后赶紧点了右上角的叉。
　　出去的时候，林叔叔正从厨房里出来，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拿着碗。而吴絮如带着手套从微波炉里小心地取出一盘被锡箔纸包着的东西。
　　等吴絮如坐下小心地将锡箔纸撕开之后，宋子清才发现这是一条烤鱼。
　　林叔叔将饭递给宋子清，吴絮如瞥了，对宋子清说：“你还不谢谢人家叔叔，自己的饭还要别人添。”
　　宋子清只好不情不愿地补上一句：“谢谢叔叔。”
　　林叔叔赶紧将刚添好的一碗饭递到吴絮如手上，说：“子清不是喜欢吃烤鸭吗？你今天怎么不买只烤鸭？”
　　“上次她说她不喜欢吃烤鸭了，叫我给她烤鱼吃。她说我烤的鱼还挺好吃的，你试试。”说完，吴絮如就在鱼肚子上夹了块肉放进林叔叔碗里。
　　宋子清没去看他们，只是低头夹着菜，然后转过身去看电视。不管和林叔叔吃多少次饭，她总是这样，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两个人。一开始，林叔叔试图同她聊天，但问出问题后她却开不了口，起初因为她怕生，后来吴絮如索性直接帮她答了，久而久之，林叔叔似乎也放弃了这种不尴不尬的环节。这其实让宋子清很难受。她知道自己的性格使然，即使林叔叔对她再好，她也很难亲近。
　　正这样想着，她感觉到背后有人戳了自己一下，转过身正见吴絮如有些生气地看着自己，林叔叔把遥控器递到她面前，对她说：“你想看什么自己调。”然后吴絮如补上一句：“刚刚叫了你几遍你都没答应。”
　　宋子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接过遥控器随意调了个台，然后低头夹了几筷子菜。反倒是坐在对面的林叔叔笑着给吴絮如夹了菜，对吴絮如说：“电视声音大，她没听见嘛，来赶紧吃菜。”
　　宋子清一边往嘴里送菜，一边盯着电视机，却没看进什么东西，一直在想着背后的情形，想着吴絮如那双一如往常的责怪的眼睛，想着林叔叔一如往常的缓和气氛。她很快吃完了自己手里的饭，在到底吃不吃下一碗的选择上纠结，最终在转过身来时结束纠结选择了不吃。
　　她起身将碗筷放到厨房洗碗池边，然后走到客厅里开擦了擦嘴，像往常一样对吴絮如抛出的“你不吃了？”这句话作出回答，说：“不吃了。”再走回房间。
　　门将要关上的时候，她听见吴絮如对林叔叔说：“她那个性格就是这个样子，跟她爸一模一样。”到林叔叔刚要说话，门已经合上，宋子清没有听到。
　　她打开刚才那个缩小的网页，开始自己的搜索过程，几乎将寸头的说说相册留言板访客都看了个遍，却模模糊糊找不到一个她觉得是叶刻森的人。她看了看时间，只好将这件事暂时放下，拿过书包开始做作业。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吴絮如那句话忽然窜到她脑海里。
　　跟我爸一模一样？她顺着这句话，开始在记忆里翻找关于宋勋来的回忆，结果能想到的永远只有五岁那年宋勋来在沙发上熄灭了烟，离开家门的样子。但回忆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宋勋来坐在姑姑家的沙发上给她递遥控的样子。
　　想来想去，她觉得在自己的成长轨迹里，林叔叔倒好像是更像自己的爸爸。
　　但她很快地掐了自己一下，惩罚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

　　周六那天，宋子清很早就到了宋丽云家，其实她本来不会这么早，只是因为吴絮如一直不停地催促她出门，生怕她迟到了。
　　宋丽云对她的早到显然也有些吃惊，因为宋子清到的时候，她刚刚把饭煮上，准备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里看会儿电视，然后门铃就响了。
　　宋子清进门后马上叫了一声“姑姑”，然后换了鞋子，直接奔向奶奶的房间。
　　奶奶正在房间里看着自己那台小电视，一边看一边打着毛衣。宋子清的早来同样使她吃了一惊，让她赶紧放下毛线，翻过手来看了眼时间。在确认了自己没有误了做饭的点后，她才又继续打毛衣，并问宋子清说：“子清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
　　“因为我妈老怕我来迟了，催着我出门。”宋子清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奶奶床边，“奶奶，你又在给我打毛衣了？”
　　“不是，这是给小泽打的，先给大的打嘛，不急啊，冬天还早呢。”奶奶说。
　　“那奶奶，今年我不想要枚红色的毛衣了，你给我打一件黑色的好不好？”
　　“黑色？小姑娘穿什么黑色啊。小姑娘应该穿点鲜艳的颜色嘛。”
　　“但是我喜欢黑色啊，或者白色嘛，白色也行。枚红色粉红色这些都是小孩子穿的，我现在都上初中了。”
　　奶奶笑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宋子清，说：“哟哟哟，你不也还是小孩子吗，你以为上了初中就不是小孩子啦？”
　　“上了初中当然就不是小孩子了嘛，我现在都14岁了。你看我现在都这么高了，去买东西人家都老问我是不是高中生。”
　　“那是因为我们子清吃的都长到身体上了，你看有的小孩吃那么多个子还是不见长，要不就是长胖，还是我们子清好，吃的全都长到个子上了。”
　　“可是长得太高了，同学们都喜欢开我玩笑。”
　　“开什么玩笑，我看他们就是嫉妒你长得高。长得高高的多好啊，像你姑父说的，适合打篮球。”
　　“但是我不喜欢打篮球。”
　　“哎呀……”奶奶刚要说话，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看宋子清，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她对宋子清说：“怎么啦？现在你的初中同学又在笑话你了？”
　　“没有没有，初中同学没有，我是说以前小学同学嘛。”
　　奶奶这才松了口气，拨了一下毛衣针上的毛线，说到：“那些都是些坏孩子，你不要在意他们说什么，他们就是父母没教好，才会一天去欺负别人。我们子清这样长得健健康康得多好，就是这些小男孩子，嘴碎得很。”说完奶奶又停下来翻手腕看时间，看完时间就放下了手中的毛线和针，站了起来，对宋子清说：“哎哟，都到炒菜的时间了。”抓起遥控来准备关电视。
　　“奶奶，”宋子清叫了一声，站起身来走过去拿过遥控器，“不用关了，我还要看呢。”
　　“外面那台电视大一点，去看外面的，看我这台小电视干嘛呀。”
　　“待会儿哥哥不是会去看吗？”宋子清说话的时候声音稍微压低了一些，生怕对面房间的褚云泽听见，“我们两个看的不一样。”
　　奶奶也就没再问，把遥控递到宋子清手里，拉开门朝客厅走去。
　　宋子清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想把房门关起来，却刚好碰见了拉开房间门的褚云泽，她赶紧叫了声“哥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褚云泽拿着水杯，对她回了句“你来了”，然后就转身朝客厅走去。
　　宋子清松了一口气，继续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然后跑到奶奶的摇椅上坐下。
　　她这才感觉自己的身体稍微放松下来，不用去面对门外的那个世界让她倍感轻松，她用最舒服的方式瘫在摇椅上，用遥控疯狂地调着台，好不容易调到一个放《武林外传》的频道，她满意地放下遥控，一边看着一边将奶奶打好的一截毛衣放在手里摸了几下，随即因为情节笑了出来。
　　一直到褚云泽推开门，叫她吃饭，她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姑姑家。
　　褚云泽说完话就走了，剩下一扇半开的门。宋子清听见客厅里传过来的声音，知道宋勋来和褚谭东都已经到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身体坐直。
　　她赶紧将电视机关掉，走到饭桌旁，对着已经坐好的褚谭东叫“姑父”的时候，她感觉到宋勋来一直在看着自己，但那声“爸爸”她就是叫不出口，她一直觉得别扭。
　　手边已经摆着一瓶拉开了环的雪碧，她朝褚云泽的方向看去，见到他桌上也摆着一瓶，猜想一定是姑姑又让他下去买饮料了。
　　餐桌上的对话宋子清向来没有什么参与感，倒也不是她不想参与，只是她总是对别人问的问题回答得像是敷衍似的，要不就是“嗯”，要不就是“哦”，没有将天聊下去的势头，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默认了不去聊天，而只是说些类似指令的话，比如“子清多喝点汤”“子清多吃点肉”一类的，表示对她的关心。宋子清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认真在饭桌上扮演听众的角色，其实更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今天餐桌谈话的开头是，姑姑说起褚云泽今年要高考的事情，然后奶奶随即问出：“小泽有没有想好考哪个大学啊？”褚云泽满不在乎地回答：“没有，我考不考得上大学都不知道呢。”姑父被褚云泽的这句话逗笑了，发出了惯有的笑声，并和褚云泽对了个眼，眼神大概在说“你怎么这么皮呢？”，姑姑显然对父子俩这种行为有些生气，她用筷子戳了一下姑父的手背，白了她一眼，对他说：“就是你老是纵容你儿子，说不要太管他，现在好了。你给我去开家长会试试！每次别人走了我都得留下来。”但姑父笑着给姑姑夹了菜，说：“小泽不喜欢读书，那就不读了嘛，不喜欢读书的人你硬逼着他读不是白费力吗？再说了他也就是说说，他成绩哪能那么差还考不上大学啊？”然后转过头去，对褚云泽说：“是吧，小泽。”褚云泽马上点点头，说：“是啊，我就是说说玩的。”姑父随即转过头对姑姑做出一副“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姑姑继续白了姑父一眼。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这时褚云泽抬起雪碧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哎呀，看我把我妈气得。妈你别气，冰箱里还有雪碧，我去给你拿一罐。”说着起身就走向厨房，回来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罐雪碧，拉开了拉环，放到姑姑前面，姑姑一边白了这父子俩一眼，一边喝起饮料来。紧接着姑父又给姑姑碗里夹了块肉，笑着说：“就是啊，小泽，看你把你妈给气的。来来来，吃块肉，不生气了。”姑姑看上去还是想再生一会儿气，但面上的表情已经有所缓和，一边吃那块姑父夹到碗里的肉一边说：“你们父子俩最会了，每次都把我当小孩子哄。”说完这一家人笑起来，奶奶又赶紧加上一句：“把你当小孩子还不好了。你说，是吧，子清？”
　　宋子清原本无意加入这场对话，但被叫的这瞬间，她赶紧摆出笑脸来点点头，有些不自然地抬起手边的雪碧喝了一口。以为总算是结束了，姑姑却又说：“子清，你看你姑父和你哥哥，就知道欺负我。”宋子清不可奈何，学着刚才的样子又笑一次，赶紧朝嘴里塞了菜。她余光里瞥见宋勋来，好像和她一样对这幕家庭温馨场景并没有多大参与感，只是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自顾自吃着饭。她脑子里一下子想起吴絮如那句“她跟她爸一模一样”，赶紧移开了目光。
　　但宋子清没想到的是，在这个温馨的场景结束不久之后，大家沉默着吃了会儿饭菜，姑父却冷不丁问了一句：“子清，我记得你今年是不是也要考高中了？”
　　宋子清抬起头来满脸错愕，不等她开口，姑姑已经抢先回答了，她白了姑父一眼，说：“你看你这记性，子清今年初二。”
　　“哦哦，初二啊，是姑父记错了。”褚谭东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又说：“子清的成绩怎么样啊？”
　　这下姑姑不能替她回答了，她只好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嚼完，回答了一句：“还行。”
　　“还行啊。”褚谭东点点头，看上去不打算再问。
　　宋子清松了口气，心里希望这些关于考试什么的话题赶紧过去，让姑父和姑姑赶紧聊到别的话题，让自己继续在饭桌上当个透明人好了，却没想到姑父平静的几秒全是为后来做准备。
　　褚谭东的饭碗已经空了，他漫不经心地继续给自己夹着菜，吃了几口，朝宋勋来看了一眼，说：“子清后年就上高中了，你玩了这么些年也该玩够了吧？你总不能一辈子让妈养着你吧？”
　　宋子清见到宋勋来脸上的肉轻轻抖了一下，极力在克制住自己厌恶的表情，然后回答说：“知道了。”
　　褚谭东显然对一这答案十分不满意，他一下子将手中的筷子拍到碗上，力道控制得很好，宋子清觉得他大概不想表现生气的样子，但他的脸色十分不好。
　　“知道了？我哪次跟你说你不是说知道了？我说了你几年了？你说你学历不好找不到工作，那我不是给你找了吗？结果你哪次去了？哦！是有去过，去了半个月，人家跑来跟我说你上班迟到，甚至动不动就不去。后来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你每天晚上去打麻将，去赌博。前几年我不管你，我觉得你年纪还小嘛，肯定收不下心来。现在子清都这么大了，明年就要考高中了。当年法院还把子清判给你？要不是当初她妈悄悄把她带走，你拿什么养她？啊？你说你一个男人，窝不窝囊，这么大一个人了，还靠老娘养你？你自己的女儿长这么大，你付出过什么吗？”
　　宋勋来鼻子呼出一长段气来，将筷子放到桌上，依然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却没有对这么一大段话做出回答，只是说了句：“我吃好了，先走了。”然后起身走到门口快速地换了鞋，毫不拖拉地拉开门出去，只留下门关上的一声闷响和饭厅里尴尬的气氛。
　　奶奶低头默不作声，姑姑皱着眉看了眼宋子清，拉了拉姑父的袖子，小声说了一句：“子清还在这儿呢，你说这些干嘛？”
　　姑父显然还在气头上，他拉了拉自己的衣服，朝宋子清的方向看了一眼，咳了两声，站起身来说：“我吃好了，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你们继续吃吧。”转身朝房间走去。
　　姑姑目送了他一段，又转回头来，眼睛里都是为难，但还是挤出笑容来说：“小泽，子清，你们赶紧多吃点，菜还有这么多呢。”把桌上的菜朝宋子清的方向推了几下，不时悄悄地朝奶奶瞥两眼。
　　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宋子清倒并不十分惊奇，反正这样的对话总是在发生，结局总是这样的。但大人们对她的态度让她十分尴尬，总是做出了一副不小心在她面前说了这些话的样子，可这些话不总是在她面前说的吗？明明可以私底下打个电话说也好，拉到房间里单独说也好，趁她不在说也好，却非得在这样的时刻，在这个时刻，她只想端着碗吃着自己的饭，然后听这一家人讲自己的事情，过自己的温馨时刻，不要在意她这个每周来履行吃饭义务的透明人，这样最好。
　　这样最好不是吗？
　　反正我每个星期来到这里，你们早就厌烦了不是吗？姑父？放着自己的父母不管，却不得不赡养自己妻子的母亲，赡养这一个就算了，接连着拖家带口，弟弟也要管了，弟弟的女儿也得管了，我们家在你看来就是穷亲戚不是吗？我吃的穿的用的，多的是用你的钱买的，我还总是表现得不冷不热，好像对这些付出一点都不感激不是吗？这样看来我们一家不都是负累吗？不仅不能给你带来什么东西，也安安静静地待着都不行，只能像吸血鬼一样，住在你家里，吃你家的饭，你早就厌烦了吧，因为你没有这种义务啊！哥哥？听到的别人家哥哥妹妹之间的关系都是很好的，我们这么疏远，其实因为你也看不起我们一家吧？我就是个穷亲戚的孩子，天天跑到这里来蹭吃蹭喝，你妈妈还得给我买这买那，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奇怪啊！为什么我想拥有什么东西，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你的？
　　是很奇怪吧，大家都说这个是我妈买给我的，那个是我爸买给我的？为什么只有我，好像所有东西都是“姑姑买给我的”？
　　想到这里，宋子清感到一阵头疼，眼睛发酸，鼻子发酸，她知道自己大概是要哭了。但是她不想哭，太矫情了。她也不能哭，她一哭，好像对今天这场闹剧多在乎似的。不是的，她一点都不在乎，反正宋勋来从小在她眼中也和父亲这个身份搭不了什么边，他是窝囊废也好，怎么也好，怎么会关她的事呢？她不关心，姑父爱怎么说都行，她不在乎。
　　可越是这样想，她眼睛好像越是要流出眼泪来。于是她把碗扣在脸的前面，做出平日里她不会做的拼命往嘴里扒饭的样子，想挡住自己将要流下来的眼泪，但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她只好又装作慌乱的样子将桌边的骨头往地上撒去，赶紧放下碗弯腰下去捡骨头，无视了宋丽云说的“子清你不用管了，待会儿我扫就好了。”，一只手捡着地上的骨头，一只手赶紧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擦干，在捡完骨头后端起碗起来朝厨房走去。
　　宋子清在厨房里打开水龙头，装作洗手的样子，一边洗一边快速地抹一下自己的脸，生怕外面的人看出什么端倪。等她终于解决完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尴尬的情感表达，她便像往常一样走到沙发上坐好做出看电视的样子。
　　不一会儿褚云泽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宋子清。”然后将一罐雪碧递到宋子清面前。宋子清原以为他是从冰箱里给自己新拿了一瓶，一边想着怎么拒绝一边伸手去接，接到手中才发现是自己吃饭时喝剩下的半罐。
　　雪碧送到宋子清手里，褚云泽却没有立马离开。
　　宋子清看见他的脚还站在旁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表情十分不自然，看起来十分纠结，直勾勾地看着地面，故意错开宋子清的脸，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宋子清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时他才扭扭捏捏地开了口，对宋子清说：“宋子清，我爸说那些话……我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说完猛地转身走了。
　　宋子清看着他消失在拐角处，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电视。

　　走到楼下的时候，宋子清想着吃饭时候发生的事情，发觉自己好像全然不认识宋勋来这个人似的，尽管他是她的爸爸，但这么多年，她对他的记忆模模糊糊，接近于没有。而对他这个人的了解，也不过是吴絮如口中的寥寥数语和褚谭东时不时的责备。
　　这倒真是奇了。宋子清想到，这倒是像什么莫名其妙的小说情节一样。然后她笑了一下，嘲笑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顺便嘲笑自己刚才吃饭时的软弱行为。
　　宋子清觉得自己的眼泪实在太容易泛滥，她从兜里掏出钥匙，暗自下定决心，决定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竭力控制住这种软弱。因为她想都不用想这种样子有多么丢人。然后她打开了门。
　　屋里一片漆黑。
　　她在墙边摸了几下，摸到了开关，看见了空无一人的家的原貌。
　　她猜想吴絮如大概是和林叔叔出去哪里吃饭了，大概不会回来很早，但她还是给吴絮如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背景在放音乐，不知道哪个大叔操着方言味道浓厚的普通话在唱歌，吴絮如实在听不见宋子清这边说了什么，只是匆匆说了几句：“子清，你晚上先睡吧，如果害怕的话不用关灯，开着灯睡觉就好了。”然后挂断电话。
　　宋子清于是将书包丢回房间，打开电视坐到了沙发上，马上调到了湖南台，享受这来之不易地独霸电视机的快乐。
　　在《快乐大本营》结束之后的广告时间，宋子清听见吴絮如卧室里传来一阵声音，一开始是很小声的，十分模糊，非常不容易听见。于是她把电视调成静音，循着声音找过去，找到了衣帽架附近。
　　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灰色的西装，西装口袋里的手机正亮着光，发出响亮的铃声。宋子清将那个手机拿出来，来电显示是：女儿。
　　宋子清不知道自己对这两个字有什么感受，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手机握在手里，眼睁睁看着对面自己放弃了拨打这个号码，看着手机屏幕光熄灭，然后又将手机照原样放回口袋，回到客厅继续看电视。
　　但来电显示的画面一直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她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那种奇异的感觉是什么。
　　原来在此她从来没有想过林叔叔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这个生活里有个和她位置等同的人，这个位置等同的人不是儿子，是女儿。
　　和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