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徐南一

1、故事的开始

　　宋子清五岁那年，发生了人生中的两件大事，一件是爷爷的离世，一件是旧城更名为过山，但她当时年龄尚小，全然不知道这两件事情在她生命中的意义。

　　爷爷去世那一天，宋子清照例被委托给楼上的路爷爷刘奶奶照顾，母亲到的时候，她正困在一圈火车轨道里，不出声不讲话，因为路爷爷家的小孙子被自己的爷爷奶奶委派了照顾宋子清这个烦人精额任务，而他实在对她的喋喋不休太过厌恶，只好骗她说，玩一个大家都不开口说话的游戏，输的人就要被关在这个小火车轨道的圈子里，接受一个小时不许说话的惩罚。五岁的宋子清当然做不到，她恨不得一秒说上四五六七八句话，前一秒是“玉米哥哥这是什么啊？”，下一秒又问“玉米哥哥那个是什么啊？”。所以结局当然是她一直被关在这个小火车轨道围住的圈子里，紧紧闭着嘴巴，看着小火车在她身边转过一圈又一圈。
　　而仅仅大她一岁的这个“玉米哥哥”则在她的背后练习自己已经落下多日的小提琴。毕竟这一天父母会到爷爷奶奶的家里来吃饭，同时肯定会顺便检查一下这一个他们强加在他身上的兴趣。
　　吴絮如急匆匆敲了门之后，正在厨房忙活下午饭的刘奶奶先是叫唤了躺在摇椅上闭眼休憩的路爷爷，但路爷爷支支吾吾，一口答应着却半天没能站起来，她只好一边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掉自己手上的水。
　　开了门，刘奶奶见吴絮如一脸紧张，皱着眉头，先是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如何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然后在叹了口气之后开口对刘奶奶说：“公公他病危了，我来接子清去医院。”
　　刘奶奶听到这句话，呆愣了半秒钟，然后赶紧退开一步让吴絮如进了门，然后匆匆领着她走到路聿明的房门口。
　　被困在火车轨道里的宋子清见到妈妈来了，赶紧站起身，想叫一声妈妈，却又怕自己再被关一个小时，只好趁声音出来之前捂住了嘴。但玉米哥哥还是听见了，他放下手中的小提琴转过身来，刚想说话，却看见吴絮如和刘奶奶正站在门口。他也赶紧闭了嘴。
　　刘奶奶有些为难，也顾不上脱掉自己的拖鞋，直接冲进了屋子里，走到他身旁，说：“明明！你怎么能把妹妹关在里面呢！”
　　“玉米哥哥”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门口的吴絮如。
　　倒是宋子清赶紧说了一句：“刘奶奶，玉米哥哥在跟我玩游戏呢，是我老是输掉！”说完又赶紧把嘴捂上，小心翼翼地看着“玉米哥哥”，生怕自己又再被惩罚一小时。
　　刘奶奶挤出个笑容来回应了一下宋子清，又看了一眼门口的吴絮如。
　　吴絮如并没有生气，她小心翼翼地脱掉自己的鞋，走到火车轨旁边，对宋子清说：“子清，咱们一起去医院看看爷爷吧。”
　　宋子清那时尚不能读懂她母亲脸上的复杂表情，更想不通那表情背后的心情是如何。她只是感觉到母亲身上一种肃穆的气氛，让她无法发问。她只好看了“玉米哥哥”和刘奶奶一眼，对他们说：“刘奶奶，玉米哥哥，我走了，明天再来玩。”然后赶紧走到房门口穿上了鞋。
　　刘奶奶将两人送到门口，想说些什么，但低头看了一眼还在对她笑着的宋子清，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关上门后，她才叹了口气，和此时正在摇椅上坐着的路爷爷对视一眼，又垂头丧气地走回厨房继续洗刚才没洗完的菜。听到水龙头又放出水来，路爷爷手里的蒲扇又重新挥动起来，他继续往摇椅的靠背上靠，摇椅摇啊摇，他听着身后厨房传来的水声，望着窗外陷入沉思或是回忆。

　　在医院里左拐右拐，终于到了一个拥挤的病房，父亲被围住的病床不远的地方，看了一眼母亲，又低头看了一眼宋子清，没有说话。
　　母亲这时轻轻放开了宋子清的手，朝那个围满了人的地方走过去，宋子清也想跟着走过去，但大家似乎都没有见着她，将母亲刚刚走过的道又堵起来了。
　　紧接着她听见撕心裂肺的一阵哭声，那条她没有走进去的道又让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人，穿着她熟悉的布鞋，灰色的裤子，走到她跟前，朝她伸出了手，她抬起头来，笑着叫了一声：“奶奶。”奶奶也就笑起来，将她伸出的小手握在手里。又带着她七拐八拐地走出了这个屋子，下了不知道几层楼梯，一直走到了整栋楼外面。
　　这天以后，爷爷再也没有在家里出现过，客厅里一张柜子上的照片取代了他在家里的存在。而在医院里穿梭时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裤子、白大褂们成为了宋子清脑子里爷爷去世时的唯一记忆，总是出现在她的梦中。
　　三个月以后，吴絮如在奶奶出去买菜时悄悄打包行李离开了家，唯一留下的只有床头柜上的那个黄金红宝石戒指以及宋子清。
　　那天宋子清并不是被《西游记》的片头曲叫醒的，而是被厨房里一直呜呜响的水壶吵醒。她一觉醒来，家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客厅里爷爷那张照片和她相望。她寻着声音走到厨房，面前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关掉的电热丝，她站在那个装满了开水的水壶面前，看着壶口冒出来的热气，她踮起脚伸出手，想做一件平日里大人不允许她做的事情——她想知道那团白色的气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然后她就听到了锁眼转动的声音，等奶奶提着菜进来换鞋的时候，她又换回了那副规矩的姿势，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把手背到了身后。但显然奶奶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奶奶将菜放到一边，伸手压下了宋子清够不到的那个阀门，关掉了电热丝，水壶不再冒气。她又问：“子清，你妈妈呢？”
　　宋子清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刚刚才起呢”
　　奶奶听见这话，皱了皱眉，然后看了眼手上的表，边叫着“絮如”，边把屋子都找了个遍。宋子清就赶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找，最后找到了宋子清父母的房间。奶奶进门看了一眼床头柜，然后转身将衣柜拉开，又关上，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但宋子清没注意，她径直朝着床头柜走去，将上面那枚戒指拿起来放在手心，认真看了一会儿。转身想问奶奶这东西是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奶奶早已经出了房间。她于是又拿着戒指走到客厅，见到奶奶坐在沙发上，双手扶额。
　　她走过去，叫了一声奶奶，于是奶奶也就抬起头来看她，等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就将她手中的戒指轻轻拿走，又进了那个房间。之后再出来时，奶奶已经变成了平日的样子，对宋子清说：“子清，走，我们先刷牙。”
　　等宋勋来打着瞌睡回到家里时，宋子清已经又被送到了楼上的路爷爷家，尽管刘奶奶千叮咛万嘱咐“玉米哥哥”说：“不许欺负子清。”，宋子清今天仍然被惩罚关在了火车小轨道里。但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问：“玉米哥哥，我妈妈怎么还不来啊？”于是被越关越长，长到吃了午饭又接着回来被关，一直到吃完晚饭，路爷爷和刘奶奶说要带他们俩出去散步了，吴絮如还是没来。
　　等散完步回来，刘奶奶牵着宋子清的手敲了敲宋子清家的门，宋子清的奶奶出来开门，从刘奶奶手中接过了宋子清。然后刘奶奶快速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看见了客厅里正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看电视的宋勋来，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嫌弃表情，又问了一句：“阿芝，小如今天挺忙的？”
　　奶奶赶紧对刘奶奶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嘴上却说：“是啊，有事出门了。今天一整日多谢你们照顾子清了。”
　　刘奶奶立马会意，摆出笑容说着和往日一样的话：“哪有，子清很乖，明明平日也没个伴儿，两个人不是正好作伴了吗。”说完又瞥了一眼屋子里，再看向宋子清的奶奶说：“那我们这就上去了啊。”低头对宋子清说：“子清明天再来啊，奶奶给你做糖醋排骨。”
　　“嗯，知道了！明天来！”听到糖醋排骨，宋子清赶紧激动地答了一句。
　　刘奶奶最后满意地摸了摸宋子清的脸蛋，终于上了楼。
　　而宋子清的奶奶关上门，瞥了一眼自己坐在沙发上的儿子，刚刚面对刘奶奶的那个笑容就消失了，马上变成了比刘奶奶更甚的嫌弃，对宋勋来说：“你要抽烟出去抽！别在屋里抽。”然后又转过身来低头对宋子清说：“子清，差不多该睡觉了，我们去洗脸。”
　　宋子清一边冲奶奶点头，一边看着沙发上的父亲将抽了一半的烟按在烟灰缸里熄灭，又抓起了放在茶几上的烟和火机塞进夹克的包里，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宋子清被奶奶牵到厕所门口时，宋勋来正打开门出去。
　　而宋子清早已经学会不再去问：“爸爸要去哪儿？”

　　又过了一年，对于宋子清来说是一个迷迷糊糊的早上，她感觉到一双凉凉的手摸到了她的脸颊，将她从睡梦之中拉出来。她起先有些难受，因为她在梦里见到了吴絮如，是真真切切的面对面，不是平日里偶尔的一个电话。妈妈像从前那样拉着她的手在旧城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其实她认不出来哪里是哪里，但她喜欢跟妈妈这样走，她们似乎正走到一个玩具店门口，她还没有像往日一样，违背和妈妈的承诺，在玩具里因为一件玩具在大街上哭喊，她就醒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看见一个背影正在衣柜前忙碌，将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外拿，装入一个大袋子里。而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
　　于是她兴奋地连鞋也没有穿，跳下床，直接就跑到那个背影身后，趴到那个人的背上，撒娇地喊出一句：“妈妈！”那只弄醒她的凉凉的手握住她的小手，那个人对她说：“子清啊，你先自己把衣服穿好，让妈妈在这儿忙一会儿，然后妈妈带你出去吃早饭。”
　　“可是奶奶说今天早上给我煮八宝粥！”宋子清回答说。
　　吴絮如又笑了笑，说：“子清，乖，我们可能来不及在家里吃了。”
　　“为什么啊？我们要去哪里吗？”
　　“对啊，你之前不是说想去游泳吗，妈妈今天就带你去，所以你赶紧穿好衣服，然后去洗脸刷牙，晚了我们就赶不上了。”
　　听了吴絮如的话，宋子清激动地捏起了拳头，睁大眼睛又问：“真的吗？真的要去游泳吗？”
　　没等吴絮如点头，宋子清赶紧转身跑回床边，开始自己穿衣服。吴絮如则加快脚步，将宋子清的衣服全都装进了行李袋里。
　　但两人还是晚了，吴絮如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的这一年，宋子清被奶奶照顾得太好，自己的衣服穿不好，连刷牙时的牙膏都要别人给她挤好。她一面有些生气，一面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带着她走。
　　在这犹豫匆忙之中，锁眼被转动，家里的门被打开。见到了家里陡然出现的吴絮如，她口中正哼着的歌没有了声音，手中的菜也不知该如何处理，鞋子刚刚脱到一半。她和吴絮如尴尬地对视了几秒。宋子清蹦蹦跳跳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了刚进门的奶奶，开心地对奶奶说：“奶奶，妈妈今天说要带我去游泳！”
　　奶奶于是低头看了一眼吴絮如手中拎着的行李袋，又看了吴絮如一眼。
　　吴絮如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显然是她计划之外的相遇，她只好弱弱地叫出一句：“妈……”
　　但奶奶并没有回应，只是像往常一样关上门，换好拖鞋，拎着菜走到厨房放好，然后将灶台上还热着的一锅粥放到餐桌上，面无表情地对吴絮如说：“吃完了再走吧。”又低头笑着对宋子清说：“子清，这是奶奶昨天说好给你做的八宝粥。你上次说不够甜，奶奶这次给你又多放了一点糖。”
　　宋子清赶紧朝餐桌走了几步，却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吴絮如一眼。
　　吴絮如看了一眼宋子清，有些犹豫。
　　奶奶却已经盛好了两碗粥放到桌上，对吴絮如说：“他昨天说了，要和朋友去外地玩，这两天都不回来的。吃了再走吧。”
　　吴絮如这才松了口气，放下了手中拎着的行李袋，走上前去，弯腰轻轻推着宋子清的背走向餐桌。奶奶似乎也松了口气，用水壶接了水烧上，又将自己买的菜拿出来，找了个盆，坐在厨房里摘菜。
　　走的时候，奶奶还在摘那盆菜，吴絮如将装稀饭的锅和碗洗好，放到了橱柜里，然后对奶奶说：“妈，对不起……”
　　奶□□也没抬，一心只看着自己手中的菜，说：“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自己的女儿。”

　　这一天宋子清并没有见到自己理想中的游泳池，但是她被妈妈牵着，坐上公交车，又下了公交车，来到了妈妈的新家，这个地方比自己先前住的地方要小上一些。屋子里家具很少，看起来十分简陋。
　　宋子清不知为何有些难受，是因为她没有见到梦想的泳池，还是因为她忽然离开了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她并不知道。
　　从这一天开始，宋子清便住在这个距离原先的家三个公交站的另一个家。吴絮如每个星期会带着她，坐上同一辆公交车，送她回到那个她先前一直住着的家，和奶奶吃上一顿饭，宋勋来有时在，有时不在，大多数时候不在。
　　后来吃饭的这个地方变了，变成了距离原先的家有两个公交车站的姑姑家，因为姑姑将奶奶接到了自己家里住，吴絮如和宋子清每周的这顿饭于是变为了在姑姑家吃。“反正这顿饭是为了陪你奶奶吃的，又不是为了你爸。”。这是姑姑的原话。而这顿在姑姑家吃的饭，宋勋来更是常常不见了，偶尔出现，就会被姑父教训一顿，问他说：“你现在还是每天晚上通宵出去打麻将？”然后姑姑在旁边补充一句：“还好我把妈接过来住了。”
　　宋勋来每每被这两人一说，就会将手中的饭碗一摔，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放下筷子，对众人说：“我先走了。”起身时有意无意地会朝宋子清瞥一眼，好像在期待什么。
　　但宋子清每每为了回避这个眼神，赶紧低下头继续吃饭。
　　吃完饭后，姑姑和姑父会开车将她送回住的地方，只是往往都是要先去一趟超市，给宋子清买上许多零食的。
　　原先是姑父和车一起在楼下等，姑姑拎着宋子清上楼，每次吴絮如见到满满的一袋零食总有些不大开心，但也只好堆出一个笑脸对宋子清说：“姑姑又带你买零食了，你谢谢姑姑了吗？”
　　没等宋子清开口，姑姑就要赶紧回上一句：“都是自己家的孩子，谢什么啊？”然后将手里的零食快速地递给吴絮如，说一句：“我走了，老成还在楼下等着呢。”
　　后来宋子清渐渐大了，能够自己将零食拎上楼，而姑姑也不大愿意见着每次吴絮如的表情，她索性也就只把宋子清送到楼梯口。

　　她很多年没再去到自己五岁之前生长的地方，直到母亲去世。
　　那年她1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