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头鬼之孙]信徒》伊尔万斯

1、神明

　　在现任牛鬼还是那个叫做梅若丸的少年时，我就已经见过他了。

　　那时我的神社前仍然门庭若市，数不清的信徒从四面八方涌来，净水池中铺满层层硬币，把放生在这的乌龟都把脖子缩回了壳里，我逗弄半天都不肯伸出头来。

　　各色愿望和信仰之力从他们头顶上冒出，而我在这时只会懒懒躺在神社雕龙纹屋檐横饰上，看着那些愿望飘忽不定地升上天，像极了漫天彩虹。

　　而那个名字叫做梅若丸的少年其实并没有向我许过什么愿，也并不信仰我。他只是浑身脏乱可怜兮兮地靠在一棵树上，双眼无神地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仿佛下一秒即将死去。
　　我恰巧无聊，化了人形去了人类的市集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我有付钱——钱是我在水池里面捞出来的。然后，我走过那条路，发现了他。

　　我心生怜悯，将刚刚买回来的我用不着的食物给了他一点，蹲在他隔壁看着他狼吞虎咽，在他被食物哽住时递上水。

　　“我说，你这小鬼是从哪来的啊？”

　　“我是梅若丸。”

　　他从食物中抬起头，认真回答。脏兮兮的少年却有一双闪亮无比的眼睛，他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等他日我找回母亲，必定唯阁下是瞻。”

　　“……啊，这倒不用。”

　　我站起来，拍了拍单衣下摆沾上的泥土，准备离开了。

　　“——等等！”

　　梅若丸扯住了我的衣摆，看到干净布料上沾到他手中污渍，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报恩是我的事情，阁下不必在意，但能否告诉我你的名讳？”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双坚定深瞳，竟然生不出拒绝的心思。

　　我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神社。

　　“我是丰云。那就是我居住的地方，有什么事情的话需要帮助的话，向神社许愿就行了。”

　　在他看向神社时，我隐去身形，悄然离开，跟往常我帮助过的无数人一样离去。我以为他不会发现，但在我消失时他却像是发觉了什么猛然回头。

　　他怔怔地看向我消失无踪的半空，忽然双手撑地跪倒在地上，以头触地行了个大礼。

　　“……感谢不尽。”

　　他说。

　　后来数百年过去，我也忘了这随手做下的事情，看着人类朝代更替，一代代人死去又一代代人延续。看着天皇定都京城，改年历为“平安”，人类的力量逐渐增强，人族兴起。以一己之力击退妖怪的人类，时称为阴阳师。

　　老一派的人类仍然相信神明的力量，而新兴派的年轻一辈已经投入阴阳师和妖怪战争的狂潮里。

　　我的供奉依旧繁盛，只是来的人比以往少了不少，我也乐得清闲，将神社托付给神社巫女。而我两手空空，悠然甩袖云游四海。

　　我看见这世界充斥满黑暗邪恶，妖怪力量日益壮大，越来越多的人类投身于阴阳师和妖怪的战争。流血犹如流水，我走过的路不乏尸横遍野，而我也更加了解到了我一直所庇佑种族的卑劣一面。

　　我开始感到迷茫。

　　也是在捩眼山一带，我见到了那个叫作牛鬼的大妖怪。传言里牛头蜘蛛身的牛鬼竟然是个穿着深色和服，神色一派老成的青年妖怪。
　　我在满月之夜停留在捩眼山的梧桐树上稍作休息，看到了带领百鬼夜行的牛鬼下山烧杀抢掠，一派憎恨人类的行为。我闭上眼睛，开始眼不见为净。

　　而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树下有人在怔怔地看着我。时青年长发半遮眼，露出来的半治平时似古井无波般的乌黑深瞳却在盯着我看。

　　“你是谁？”

　　人类无法用肉眼看到神明，而妖怪可以。

　　我并不认识这个妖怪，虽然觉得他蛮眼熟，但是也全然没有他的记忆。于是我从树上抓下一把叶子洒落，在他不再昂着头看我时轻巧离去。

　　我在这个世界里游荡了上百年的时间，看着阴阳师和妖怪逐渐在人类世界没落，武士流派兴起，而人类也终于抛弃了信仰，专注于自己的力量。

　　在信仰之力逐渐消失之时，我回到了我所出生的神社中。
　　我的神社已然破落，杂草丛生，再无香火供奉。长长的参道无人保养开始腐烂，苔藓爬上了昏黄的墙壁，神龛也蒙上了厚重的尘埃。

　　当世界上最后一个信徒忘记我的名字时，我将消散。我坐在破烂不堪的神社内，等待着虚无的死亡到临。

　　而我等到的，却是捩眼山的那个妖怪。他他踏在破落的参道上，神色堪称虔诚，一步一步走入神社内。

　　他在我的神龛前放下一朵白色的、仍带着露水的小花。

　　久违的信仰之力从他体内冒出，伴随着他头上飘出的愿望，使我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我躺在屋檐上看着人类愿望的时光。

　　那时我救了一个有着坚定固执眼神，浑身脏兮兮的武士少年。

　　我眯起眼睛，辨别着他的愿望。

　　——请留在我的身边，让我报答您百年前的恩惠吧。我的神明。

　　我从神龛上跃下，像是从高天原又回到了人间。我最后的信徒那双黑耀石般的眼睛，使我记起了他的名字。
　　牛鬼，也是梅若丸。

　　我于是来到他的身边，他抱着我的神龛，一步一步走回了江户，也走过了以后数百年的时间。

　　此后，他就是我唯一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