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温柔心》laubp

4、人间世（四）

　　从李先生家里出来，赵莉把照片的事前前后后一字不落跟台长交代。

　　台长一听，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夸赵莉，这还没完，顺便还夸赞跟这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赵莉父亲——说他教女有方。

　　台长跟着打鸣的母鸡似的，笑得合不拢嘴。

　　而赵莉则在心中冷哼，合着她一切功劳全来自于父亲的教育呗？

　　赵莉一点得意的劲都没有了，不论台长说什么，她都只是嗯声答应。

　　台长是个老油条，哪里会察觉不到赵莉的情绪变化？所以说，还是太年轻，看山还是山。

　　他轻咳一声，随即拍板决定：“这事赶早不赶巧，今晚就播出……”

　　耳朵不离听筒，台长转头又吩咐师姐去写稿子，像是故意让赵莉听见似的。

　　接着台长换了个亲和的语气催促赵莉快些回台里，还不死心地说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她一番。

　　“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必须要让大家都看看什么叫做能力！一个个光吃饭不做事，一个人能吃三份，这是猪吗这是？怎么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怎么报效国家！”

　　台长越说越激昂，恨不得在嗓子眼装个喇叭。

　　赵莉这会儿还不敢居功自傲，几张伤患照片做不了什么大新闻，今天水患明天地震，每天都有人死，生死这种事最平常了，还不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得再加点料。

　　赵莉出了楼梯，院子里的老母鸡见到赵莉又一次咯咯直叫，赵莉停下脚步，叫声停止了，老母鸡躲在角落里戒备地看着赵莉。赵莉轻蔑一笑，走出筒子楼，站在马路边，马路中间有两条狗在追逐打闹，吠声惊天，似乎有天大的仇怨，看见赵莉，它俩一顿，竖起耳朵，模样警惕。

　　额前碎发挡住眼，赵莉刚抬起手，两条狗一溜烟跑远了。

　　赵莉目光跟着那两道远去的影子，对着电话那头说：“我先去山林建筑转转，看能不能采访到负责人。”

　　山林建筑是长乐公寓的承建商，大半天过去，山林建筑不见客、不回应，记者一去询问采访，前台就说，高层出国团建去了。

　　在山林高层看来他们多像这鸡和狗啊。

　　“这事你就甭操心了，还有刘栋呢，你啊今天早点回家休息，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台长准备把塌方一事全权交给赵莉负责，但他没有说得太直白，凡事都有意外，谁都保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赵莉喜极，至于山林建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好勒，我这就回。”

　　赵莉挂断电话，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这片区域处于开发状态，周围有不少新建成的楼盘，但离城区远，交通也不方便，除了那栋筒子楼，周围几乎没有人居住。

　　等了好一会，别说出租，就连人影都瞧不见。

　　无奈，赵莉只好徒步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

　　赵莉从包里掏出装照片的信封，一边走一边翻看，照片能看是能看，但距离太远，只能通过穿着来辨别身份。赵莉跟得了老花眼似的，眼睛几乎贴在照片上。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这种滋味难受极了，有如一根鱼刺卡在喉咙，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

　　似乎走了很久，赵莉感觉双腿都快要废掉了。

　　抬头看了眼路标——‘玄览路’。

　　这怕是走了有三四公里，赵莉敲了敲酸麻的双腿，站在路边稍作歇息。

　　做记者走街串巷，赵莉对这个城市每一条路都非常熟悉，这里到电视台正好有直达公交车，不堵车的话，半个小时就能回台里。

　　赵莉四下张望公交站的位置，瞧见前面有家咖啡馆，正好她也有些乏了。

　　正想着，赵莉不由自主就打了一个哈欠，眨了眨疲倦的双眼，赵莉走进去，也不看菜单，直接点单道：“一杯摩卡，打包带走。”

　　赵莉完全没想过没有人家咖啡店卖不卖摩卡，说完，她站在吧台前继续研究着照片。

　　来思给咖啡机插上电源，无论来思摁哪个键，咖啡机就是不启动，翻开说明书，那上面又是来思看不懂的文字，来思黑着脸拍了一把咖啡机，没有预料中的突然启动。

　　赵莉听见声响，把头一抬。

　　来思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朝她微微一笑。

　　赵莉垂下头。

　　照片翻来覆去看出什么眉目，赵莉皱着眉想，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好，你的咖啡好了。”

　　赵莉收起照片，翻开钱包，抽出几张零钱问：“多少钱？”

　　对方是个如红玫瑰般浓烈的异域美人，身材丰腴，打扮性感，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卷发，嘴唇很丰满，涂着正红色口红，很像电影明星，赵莉愣愣地看着她，莫名有种不真实感。

　　“今天开业大酬宾，免费，介绍同事朋友来，还可以享受优惠活动。”

　　赵莉回过神来，慌忙将零钱歪歪扭扭塞回钱包，也将钱包放回包里，手摸了摸咖啡杯掩饰住自己的慌张。咖啡温度不是很烫，她尝一口，咖啡味很醇厚，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一定介绍朋友来。”赵莉拿起咖啡，走出店铺。

　　“欢迎下次光临。”

　　美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家店服务态度挺好的，赵莉边走边想。

　　叫什么名来着？

　　赵莉回头看了一眼招牌——没事找事咖啡馆。

　　好奇怪的名字，赵莉心想。

　　店员真漂亮啊！赵莉不由得新生感叹。可赵莉回忆她的模样，只能记起那张鲜艳的红唇，美人的脸虽然漂亮，但似乎没什么记忆点。

　　赵莉一口气喝完整杯咖啡，随手将杯子扔进垃圾桶中。

　　公交车到站，赵莉赶忙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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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交车开走了。

　　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

　　路边的垃圾桶中，静静地躺着一只纸杯，纸杯内壁洁白无瑕，杯底还残留着些透明的液体。

　　-

　　下午四点半。

　　街道上已经看不见什么人，来思便把咖啡店打了烊。

　　来思来到银行，将存折和身份证一起递进柜台窗口。

　　“全部取完。”

　　柜员翻看所有证件。

　　“朱丽叶？”

　　喃喃自语从窗口扩音器传出来。

　　柜员脸色一僵，尴尬地打着圆场：“名字挺好听的。”

　　来思礼貌点头：“谢谢。”

　　来思活了几百年，她所经历的就是不停搬家、换身份，叫什么、来自哪里已经不重要了。

　　-

　　西洋长刚从菜市场回来。

　　这回他没有撑伞，穿着个连帽衫，还戴着墨镜、口罩与手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进到小区。

　　门卫从门卫室探出个头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买菜啊？这个点都不新鲜了。”

　　西洋长扬起手中塑料袋，几颗油麦菜争相探出叶子来，翠绿的叶子上还挂着水滴。

　　“让老板娘给我留的。”

　　门卫笑着说：“还是你们年轻人说话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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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西洋长走远后。

　　新来的门卫问道：“张哥，那什么人啊？怎么把自己裹成个大粽子。”

　　“唉~”张门卫叹了一口气，有些唏嘘，“卟啉症，说是家族遗传。”

　　小门卫挠挠头，他刚从农村出来，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城市里的花花景色他都没见过，他有些不好意地问：“怎么症？我还是头一次听。”

　　“卟，啉，症。”

　　小门卫跟着张哥念了一遍，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

　　其实张门卫也是来这小区才知道这种病的，不过，在小辈面前，他还是一副很懂的样子，“吸血鬼你知道吧？”

　　小门卫点点头。

　　“就跟吸血鬼一样，不能接触日光。”

　　小门卫瞪了大眼，缩着身子，觉得有些恐怖，“那他喝血不？”

　　张门卫沉默了，他听人说，卟啉症患者是会喝血的，那个人是大学生，说的话应该靠谱。可他回想西洋长的模样，是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少年，他很难想象出一个圣洁少年茹毛饮血的场景。

　　可越是难以置信，眼前恰好浮现了他不敢想象的场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正在打着手电筒巡逻，哒哒哒，是他的脚步声，不对，是水溅落在地上的声音，循着声响，他推开尘封已久的储物间，慢调尘土飞扬，电筒照过去，光落在一颗头上，一双猩红的眼睛从那颗头后面缓缓抬起……

　　“会喝血的吧？”

　　“喝人血吗？”

　　听见小门卫聒噪的发问声，张门卫吓得手一抖，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整理着衣服，佯装镇定。

　　小门卫定定看着张门卫，他已经得出答案，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又从坚定化成恐惧。他打了一哆嗦，双手抱着胳膊，自顾自的说：“太可怕了。”

　　“张哥，值夜班你们怕吗？”

　　张门卫又回想起刚刚的场景，全身发麻，他搓着满是鸡皮疙瘩的胳膊，起身站起来。

　　“我出去转转。”

　　张门卫走出门卫室。

　　背后传来小门卫颤抖的声音：“张哥，你快点回来啊！我一个害怕。”

　　日渐西沉，天被染成橘红色。

　　工业废气从远方升起来，将橘红色的油画纸捅出几个窟窿。

　　-

　　西洋长走到楼下。

　　七楼的周阿姨和六楼的李阿姨结伴一起下来。

　　两位阿姨很喜欢西洋长，好几次准备给他解释对象，不过都被西洋长拒绝了，以卟啉症为由，这病是遗传，他说他不想把这个带给后代。

　　当时两位阿姨听得那叫一个潸然泪下，拉着西洋长手不死心地说，会替他介绍一个善良博爱的女人，组建一个丁克家庭。

　　以至于西洋长见到两位阿姨都要绕道走。

　　他们在楼梯口相遇了。

　　周阿姨像见到一年回来一次的孙子一样喜悦，“小西回来了。”

　　李阿姨指着楼上说：“刚刚下来，看见有一伙人守在你家门前，头一次见你家来客人。”

　　周阿姨说：“你快回去吧。看样子，来了好一会了。”

　　二人没有提对象的事，手挽着手离开。

　　西洋长长吁一口气。

　　没走多远，周阿姨突然回过头来，“小西……”

　　西洋长吓得手一抖，菜叶上的水滴也随之滴落下来。

　　周阿姨打趣道：“看把你吓的。”

　　“没、没。”

　　“你要不愿意，阿姨也不会勉强……”两位阿姨对视一眼，她们的丈夫是同一个连的战士，也是同一年批烈士，“我们啊只是怕你一个人孤单。”

　　李阿姨说：“人这一辈子很长的。”

　　西洋长说：“我知道。”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活了有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