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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间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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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男孩女孩?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在楼下,马上就上来。”
叶良武有些不耐烦地关上翻盖,接着将手机别进腰包里。
身旁女人问:“是个女孩?”
叶良武沉着脸,扯开话题:“明天我来找你。”
女人勾起叶良武的领带,手指搅来搅去,红色指甲油与靛青色斜条纹领带相映成趣,缓缓抬起头,一双媚眼含情脉脉注视着叶良武。
叶良武被女人看得有些春心荡漾,手抚摸向她的脸颊,她却无情地甩开领带,手指轻点两下叶良武的胸膛。
欲拒还迎,呵!叶良武手指摩挲着下巴,暧昧地笑了笑。
女人说:“那我就回去了。”
她笑着转身,一头美丽的大波浪随之掀涌,叶良武突然有点舍不得她了,当然,只有一点,他没有做挽留,冷静看着她离去。
女人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真是个妖精,叶良武心想。
叶良武面不改色将领带塞进西装里,仔细整理一遍着装,这才踏进大楼内。刚踏进电梯口,就见电梯门正在关闭中。
“诶——”
叶良武着急叫唤着,企图里面的人能帮他按住电梯。
但眺目一望,里面……好像没人。
就在叶良武准备作罢之时,电梯门打开了,他快步走进去,这才看见后侧站着个男人。
男人看起来二十岁出头,模样清隽,低眉顺眼,一副听妈妈话的乖宝宝模样。
再一打量,穿着倒是老成,一身黑色正装,尺码不太合身,像了偷穿爸爸的西装,右手握着一把黑伞,有点像奔丧。
医院里生老病死不过是常态,叶良武就没再揣度,免得戳中人家痛处,按下楼层和他道谢。
“谢了啊小兄弟。”
男人礼貌点点头。
电梯缓缓上行。
男人在六楼出电梯,似乎已经来过很多次,看都不看一眼墙上的指示牌,直接左拐,接着直行,最终在623病房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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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律师,关于丹陵中路工地塌方一事,建筑工人将获得哪些赔偿,以及如何保障自身权益?您跟我们说说……”
收音机正播放着午间新闻。
袁莱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漫不经心发表自己的意见:“没签劳务合同,这事难办咯。”
老袁心不在焉,盯着袁莱手上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袁莱问:“给你切小块还是就这样切成四块?”
老袁张开嘴,秀出仅剩的几颗残缺老牙。
袁莱气哼哼地,一刀插在苹果上。
“你不吃我吃!”
老袁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能吃流食,袁莱握着苹果,不可遏止地悲伤起来,“你以前啊……最爱吃苹果了。”
“现在咬不动咯。”
老袁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等你出院了,咱买个榨汁机,喝苹果汁,外国人都这么喝呢。”
似乎眼睛里进了沙子,袁莱不停眨巴着眼睛。
老袁看着她,慈爱地笑:“好。”
袁莱埋头,削土豆皮一样削着苹果,既然老袁吃不了,她就没必要温柔对待。“菠萝汁、桃子汁、橘子汁……管他什么,就算是土豆萝卜咱都榨成汁。”
老袁玩笑着说:“土豆汁我可不喝。”
苹果削好了,袁莱放下水果刀,神神秘秘望着老袁。
老袁挑眉,眼神里满是拒绝,“土豆汁我是真没法喝!”
袁莱咬下一口苹果,然后把剩下的苹果凑到老与袁鼻子前,“爸,你闻闻味,香不香?”
老袁把头一撇,便不说话了。
病房里传来女儿鸭子下塘般肆意的笑声。
听着女儿的笑声,老袁莫明地全身一颤,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从头传到脚,就像回到小时候,妈妈拿着牛角梳温柔地替他梳头。
这种感觉,在他十三岁的时候有过一次。
老袁望着半敞开的房门,那边黯淡无光,这头干净明亮,干涸的嘴唇不住颤抖,老袁突然回忆起他这一生,七十一年漫长的回忆如走马观花,一闪而过。
袁莱随着老袁的目光望去,幽静的走廊闪过两个熟悉面孔,是隔壁病人的家属。
“外面有什么?”
老袁嘴角因面部痉挛而一抽一抽的,缓了好一会,老袁若无其事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去把午饭吃咯。”
袁莱嘴含着苹果忘了嚼,错愕瞪大眼。
老袁别开眼不与袁莱对视。
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径,袁莱更加确信老袁是故意支开她,细嚼慢咽吃完苹果,将核扔进垃圾桶,擦了擦手,一字一句说:“我不饿。”
“胡闹!你是想折腾坏身体,陪我一块躺这病床上?”
一口气上来,老袁咳嗽不止,脸憋得通红。袁莱连忙上前,扶起老袁,一遍遍给他顺气。
等老袁好受些,袁莱将他平放回床上,一边掖被子,一边说:“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老袁说:“这不还有医生和护士在吗?你就出去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有什么好怕的?”
“爸……”
袁莱看着老袁,眼泪顿时就下来,她抹掉眼下的泪,吸了吸鼻头,强挤出一个笑来,“有时候,就是这么一会的事……”
“嗯。”
老袁眨了眨眼,似乎认可袁莱的说辞。
袁莱却开始否认起来:“不是的……”
老袁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说:“扶我起来。”
袁莱把床摇起来。
老袁决绝地说:“那你现在好好看看爸爸,然后去把饭吃了。”
“爸!”
“听话。”
老袁态度坚决,不容反驳。袁莱终是拗不过老袁,依依不舍出去,但她没有走远,站在走廊尽头,就十分钟,只待十分钟她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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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女儿的叽叽喳喳,病房里倒还是很热闹,收音机里午间新闻结束,正在播放一首激昂的音乐作为收尾。
等到音乐也结束,老袁对着空无一物的床尾说:“您来了?”
没有人回应他,他便笑着自言自语:“我知道您来了,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得到。”
老袁抬起如枯枝的手指,哆哆嗦嗦一指。
“您就站在这里。”
老袁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胡乱猜测,不,是推理,他啊!一般都喜欢面对着人,喜欢盯着人的眼睛。
这么多年,好像从未改变过。
西洋长站在病床左侧,他无情地拆台:“你猜错了。”
不过这些话老袁听不见,对或者错毫无意义。
西洋长索性就走到床尾,“这下你猜对了。”
老袁有些怜悯地说:“不过,现在我已经老了,你还那么年轻。”
玻璃窗投射出西洋长那张没有皱纹的脸,西洋长呆呆地望着。
窗外浮云来了又去。
“很抱歉,咳咳……”老袁感觉很疲惫,身体就像一个漏气的气球,“能陪你们的时间……只有……这么短。”
是我的生命太漫长。西洋长伸出食指,轻轻一点,一粒淡绿色的微光落在老袁眉心。
老袁狂咳几下,呼出一口郁结,身体仿佛轻盈了许多,像只风筝,随时要飞走。
他哆嗦着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存折,再哆嗦着放到床头柜上。
简简单单的两个动作,他似乎用了一生这么长。
“我…没…别的……什么东西……可留下的了。”
老袁缓缓闭上眼,“您…来…送…我……我…很……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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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突然乌云密布。
不一会儿,病房里就传来袁莱哀哀欲绝的哭嚎。
乌云将天压得很低,低到仿佛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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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揪着赵莉一行人的衣领,将他们扔出医院。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一眨眼功夫就攒三聚五。
赵莉有些拉不下来面子,一直垂着头。
保安指着他们,脸上横肉一抖一抖,“管你是哪个电视台的,来一次我扔一次。”
路人啧啧两声,说保安野蛮。
委屈顿时就上来,服务行业谁干谁知道,保安又气又恼:“人家孕妇刚生完小孩,他们跑到产房里去,这是人能干出来事?”
路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现在的记者为了独家报道,连良心都不要了。”
“真是看不出来,小姑娘看起来斯斯文文,心眼这么多。”
“……”
赵莉突然抬起头,用她那清澈的眼睛静静看了路人一会,他们就像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的戏子。
他们还没表演完,但赵莉已经在心里为他们鼓掌了。
“朝阳地产的建筑工地死了三个人!”
高亢的声音冷不防响起,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2号楼地基塌陷,西墙倒塌,墙上作业的工人活活被扔下来,室内的工人呢?被埋进坑里,这是建房子还是建陵墓?”赵莉越说越激昂,她不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挺胸抬头,“负责人一直避而不见、避而不谈,我是记者,有权探索真相!就算我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知情权!”
“今天我们可以是一个路人,保不齐哪天我们成为业主,住进这样楼盘,大家安心吗?”
路人还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保安一脸迷惑看着赵莉,“不是……那关人家孕妇什么事?”
话说到一半就淹没在路人嫉恶如仇的议论声里。
“哎哟,朝阳地产哪次不死人?”
“无良开发商啊!”
“我看以后谁敢买朝阳的房子?还好现在就塌方了,那要是住进去才塌方的话,那还了得!?”
“……”
赵莉看着众人,眼里流出得逞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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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往东边飘去,这雨多半是下不下来了。
西洋长撑起伞,如幽灵一般从他们身旁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