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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格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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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仍然是旧样子,五胡使节仍然在饮酒作乐,那个蒙苍王子也正和石豹饮酒,花魁曼珠正在厅堂中间,抱着琵琶,弹一首曲子,声调十分婉转。看起来一切如常。
然而容皓的脸却瞬间沉了下来。
“怎么了?”言君玉忍不住问他。
容皓却没回答,只是收拾好了脸色,笑道:“怎么不跳胡旋舞,弹起词来了?”
“都是蒙苍王子,非要听这个。软绵绵的,有什么意思。”有人笑道。
“也不是蒙苍王子,是他那个侍从。”石豹心直口快地道,他喝了酒,不由得有点失态,还伸手去揭那侍从的面具,嚷道:“听说西戎只有巫祝才戴面具,是不是真的?”
他是怕蒙苍的,谁知道别人说蒙苍,蒙苍并不生气,他手还没碰到那侍从的面具,蒙苍和呼里舍竟然同时抬起手来,按在了腰侧的弯刀上,顿时吓得石豹一个哆嗦,连忙悻悻地走开。
容皓心中更明白了,看着那侍从,唇角露出一个冷笑来。那侍从戴着一张赤红面具,十分狰狞,说是面具,其实更像个头盔,连头发也遮住了,只露出眼睛,与他对视了一下,忽然走了出来。
蒙苍要拦,呼里舍却摇了摇头,只得由着那侍从走了出来,容皓一直未曾注意西戎队伍中还有这人的存在,这时才注意到,这人身材高大舒展,虽然穿的只是普通的西戎服装,却自有一股气度在,厅中顿时为之一静。
“我不是什么巫祝。”他的声音竟然是非常标准的汉话,语气也从容:“不过是容貌像我母亲,领兵打仗不太方便,所以戴个头盔罢了。”
他摘下头盔来,厅堂中顿时为之一亮,这西戎人竟然是一头极耀眼的金色卷发,亮得如同阳光一般,肤白眼蓝,轮廓极深,五官精致秀美,只眉眼和蒙苍有几分相似。
五胡之中,都没有金发的人,连容皓也吓了一跳,只听见石豹疑惑道:“希罗人?”
希罗人是一个极弱小的胡人部落,相传是五胡以北有个罗刹国内乱,王族有一部分人流落在外,希罗人虽然也长得胡人模样,却不如胡人强壮,高是高,四肢却瘦长,不堪一击,不如西戎人羯人能打仗,又生得貌美,能歌善舞。所以周边的胡人常常没事就去劫掠一波,把妙龄女子抓来做舞姬,男的留作奴隶,五胡都看不起这个部族,更别说通婚了。偏偏他们一头金发,是最好辨认的,就算逃出来,也跑不远,渐渐地都被折磨死了。
这些胡人使节见他是希罗人,还是希罗男子,都面露鄙夷,蒙苍顿时发作起来,手按弯刀,怒视众人。
“谁敢对我王兄无理,我今天就砍下你们的头颅。”
西戎的文牒上写了,来朝拜的是大王子蒙苍,并没听说他还有什么王兄,显然这个长了一头金发的希罗人并没有被西戎王接纳。那个南大王呼里舍听到蒙苍这样说,也面露尴尬之色。
石豹他们不懂这些,吓了一跳。
“不敢不敢。请问王子如何称呼?”
“我不是什么王子。”他像是在回答他们,眼睛却看着容皓:“叫我赫连就好。”
石豹他们哪里敢,连忙称呼道:“原来是赫连王子。”
赫连也不多计较,只是笑着道:“刚才大家说宋词太婉转,其实我在西戎,看了许多汉人的书,倒觉得宋词也有格局大的,比如我请曼珠姑娘弹的这一首,叫做《鹊桥仙·待月》,我念给各位听听,看这首词格局如何。”
他说出“格局大”那三个字的时候,容皓的脸就沉了下来,等到他把词名都说出来时,容皓的手紧握成拳,言君玉在旁边偷看,发现他脸色铁青。
石豹他们就算再蠢,也知道现在的气氛诡异,都不敢说话了,连曼珠也不敢弹琵琶了,厅堂中万籁俱静,只听见这金发的希罗人不急不缓地念道:“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他一边念,一边看似无心地在厅中踱步,不多时,已经踱到容皓面前,忽然伸手抽出腰间的弯刀来。羽燕然见状,以为他要发难,顿时也要拔剑,被敖霁按住。只见那赫连拔出弯刀,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刀锋,念道:“髯虬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
容皓已经猜到他要干什么,只见赫连挽了个刀花,忽然将弯刀双手举到容皓面前,微微低头,抬起眼睛看着他,薄唇勾起,笑着念道:
“仔细看、嫦娥体态。”
有一瞬间,厅堂中静得连一根针都听得见。言君玉认识容皓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露出了杀气。
“怎,怎么回事。”他吓得结巴起来,忍不住低声问羽燕然:“西戎人的刀,不是只赠给喜欢的女子的吗?”
羽燕然也尴尬得摸鼻子:“可能也有赠给朋友的吧,这谁说得清。”
“你们两个活宝,多读点书。”敖霁恨铁不成钢:“真以为那西戎王子是为了调戏容皓?你们知道这首词是谁作的吗?”
“谁作的?”
“金国皇帝完颜亮知道吗?他听了柳永的《望海潮》之后,就在中秋作了这首《鹊桥仙》,你们听词中意思,为看月而欲截云,杀气腾腾,是已经有了侵略之心了。写完这首词不到一个月,金国就起兵二十七万,大举侵宋了。”
言君玉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偷听了容皓和我说话……”
他话音未落,容皓也说话了。
他显然比言君玉更早猜到赫连就是偷听到他和言君玉说话的那人,对他来说,赫连这首《鹊桥仙》,就是在嘲笑他之前和言君玉说的话了。再加上这调戏的举动,不由得心中大怒。面上仍然平静,只是目光冷得吓人。
他看也不看赫连那把弯刀,而是走到一侧的乐师中间,指着琴师道:“借琴一用。”
琴师连忙让开,他坐下来,略试了试弦,抬起头来,看着赫连冷笑道:“恐怕赫连王子有所不知,我们汉人的词,原不是念的。而是唱的,既然赫连王子有此雅兴,我也不得不和上一曲了。这一首,叫做《满江红》。”
这下言君玉跳起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忍不住低声在敖霁耳边嚷道:“这是岳飞的词!”
“傻小子,你安静点,谁不知道呢。”
正如敖霁所说,这首词原是家喻户晓的,何况天香楼中的歌舞伎都是通晓音律诗词的,先还没人敢和。等到容皓弹唱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等句时,慷慨激昂,让人热血沸腾,终于有人忍不住和了起来。声音越聚越大,连乐师也跟着唱了起来,更显得气势阔大,几乎盖过琴声,然而容皓却仍然且弹且唱,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句时,厅中的胡人使节都坐立难安起来。
他却只是冷冷一笑,看着那赫连王子,挑衅地吟唱道:“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曲唱完,天香楼中响起热烈的欢呼,都是汉人。容皓站起身来,身上杀气犹在,只是慵懒笑着,一言不发。
他原是极文雅的长相,谁料到竟然也有这样的气势,连言君玉也刮目相看,心中知道他是为了打压西戎人的气焰,不由得对他敬重起来。决定以后再也不趁他喝醉的时候打他了。
一场风波过去,天香楼的老鸨上来打圆场,又让姑娘们表演歌舞,气氛重又热闹起来。容皓走下来,言君玉刚想夸他,却见他神色凝重,把敖霁和羽燕然都叫了过去。
“你立刻回宫,给太子传信。就说遇到意外,西戎出了个厉害人物,请他重新考虑我之前的计划。”
“不就是念了首词吗?要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羽燕然很不以为然。
“当年太宗皇帝也是念了首诗,被叶慎听到,装成看相先生,说他有真龙之相,投靠他手下,日后果然成就大业。”容皓淡淡道。
“你拿这西戎人比太宗?”羽燕然难以置信。
“不,我是说我会看相。”容皓出言讽刺,见羽燕然一副要当真的样子,气得火冒三丈:“我当然是说这西戎人像太宗当年一样有野心了!你这猪脑袋,还不快带着小言回宫,我真是一刀捅死你的心都有了。”
羽燕然被他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只能带着言君玉走了,但他这人也是不肯吃亏的性子,都走到门口了,忽然回过头来,朝着容皓笑道:“你这白面书生,哪来的刀捅我,别是那个西戎人刚刚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他这话一说,气得容皓浑身发抖,刚想过来揍他,他早拎起言君玉上了马,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