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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留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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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传奇故事中太祖皇帝见西秦王动辄要讲一两天不同,赫连和萧景衍的这次交谈极为短暂,几乎不到半刻钟就结束了。第二壶茶还没上来,他们就已经离开了雅间,太子殿下神色十分平静,只是对容皓说了句“东宫事忙,放完假就回来吧。”
容皓默默点了点头,知道他难得出宫,时间宝贵,一定还会和言君玉在外面逗留一会儿。所以也没跟他们走,只是自己下了茶楼。赫连那混蛋也不说话,只是懒洋洋跟在他身后,跟就算了,还抱着容皓赢的那一堆小玩意,西戎袍子宽大,他把那堆东西都揣在怀里,不远不近地跟着容皓。
容皓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在前面走,天晚了,主街上虽然还有人,巷弄里已经黑下来了,只看见二楼民居的灯。容皓转入一条小巷,院墙里一株腊梅,香得让人头晕目眩。
他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对着赫连就是一拳。
容大人于功夫上向来平平,何况赫连的武艺向来是一等一的好,这一拳被赫连轻巧躲过,不过他躲过了也不恼,只是仍然抱着那堆小玩意,任由容大人对他拳打脚踢,偶尔打重了,就闪躲一下。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我们和平共处,劝回蒙苍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布局,什么狼王的故事!你就是想弑君弑父,你这个疯子!你根本只想要权力……”
容皓一面骂他,一面拳打脚踢,可惜他多年不练武,打起来实在不算痛,反而把自己弄得颇为狼狈,本来完整穿着的锦缎吉服衣襟也有些松动,戴的是京中子弟时兴的蝉翼远山冠,原是轻薄无比,逛逛灯市自然是风流优雅。这样大动作,鬓发顿时有些凌乱,发带从鬓边滑落下来,更显得狼狈又伤心。
赫连只是安静站着,任由他发飙,容皓见他这样子顿时更气,抓过他怀里抱着的小玩意,什么琉璃钟小莲花灯,还有锦囊扇页,挥挥洒洒朝他砸过去,砸了还不解气,还要提起锦袍下摆,狠狠跺上几脚才解恨。
不怪他这样生气,赫连实在是做得够绝。容皓满心以为能把蒙苍劝回西戎,是他示好的表现,但万万没想到他示好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太子殿下。
所以太子今天见到他,才一点不惊讶。而他来请自己观灯,也不是出来游玩,只是收到太子出宫的消息,故意来堵他而已。
从一开始,他想的只有他的那个故事,草原上的黑狼王,与大周的白狼王,终于碰了一面。不,是未来的狼王碰了一面。年迈的狼王昏庸到阻碍狼群的生存,怎么办呢?狼群内部是不能自相残杀的,自然是黑狼去杀了白狼王,白狼也投桃报李,帮助年轻的黑狼得到王位,这是三岁孩子都听得懂的故事。
太子出宫,看似隐秘无比,实则人尽皆知。今天在茶楼上那场谈话,不到一刻钟,就会传到庆德帝耳中,净卫消息何等灵通,恐怕云岚此刻在宫中也心惊肉跳。而自己竟然还跟个傻子一样,在那跟他猜什么灯谜!
从来疑心生暗鬼,最微妙的平衡中,忽然被他扔下巨石,自然引起惊涛骇浪。越想撇清,越显得心虚,而什么都不做也是错,更显得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无法消除庆德帝的疑心,龃龉一步步升级,反正不做庆德帝也当你做了。最后为了自保,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干了,免得背负虚名。
东宫对付玄同甫的招数,竟然被这西戎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才是真正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东宫在为玄同甫和蒙苍两方面都成功时而高兴时,其实已经走入赫连的计划中。所谓茶楼交谈不过一个小计谋而已,真正致命的,是蒙苍竟然就这样乖乖返回了西戎,和亲从此无望,如同和东宫达成了什么秘密的交易一般。
这就跟黄信乞骸骨,玄同甫的晋派大大得益一样,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事。几乎可以说是明谋,因为躲无可躲,几乎无法可解。
当然情势并无十分危急,太子殿下如此从容,除了赫连用的是明谋,闪躲毫无意义之外,也是因为这不过是个开头,并非致命杀招。
最受打击的反而是容皓,这不是第一次赫连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这西戎人几乎是他克星,正应了当年他和容皓第一次交手时,用伍子胥的唱词,笑他作茧自缚,自作聪明。
就像现在,容皓把夜市上赢来的玩意全当着他面摔个干净,连碎片都跺烂,他也只是安静站在那看着,最后还要笑着喝一声彩。
“容大人好撒泼。”他笑着称赞。
容皓顿时气得眼睛都红了,上去就要给他两耳光,赫连这下却没乖乖挨打,而是抓住他手腕,反手按他在墙上。京都坊市院墙都用青砖,这西戎蛮子动作更是粗暴,这一下按得容皓动弹不得。
“没有礼义廉耻的禽兽!”容大人撞得不轻,还要骂他。
赫连的金发在暗中似乎发着光,眼神却更深沉,看不出喜怒。
“哦,我是禽兽吗?那容大人又是什么呢?”他凑近来,高大身形带着阴影,声音却危险无比:“大周东宫也不过如此,连伴读的身体都要善加利用,跟卖屁股的男倌有什么两样。”
他大概是在军中待过,说话无比粗野,容皓顿时大怒,气得额侧青筋都暴起来。其实与其说是赫连的话侮辱了他,不如说是点中了他心中最阴暗的想法。无论容大人如何否认,他确实想要把这西戎人招安来为东宫所用,至少想让他对东宫手软,为此不惜频频利用他对自己的情意。赫连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会对他如此嘲讽。
“你放屁!”
“是吗?”赫连只是冷笑,他的金发蓝眼在月光下有种诡异的艳丽,又如此锋利,容皓根本不是他对手,他只用膝盖一格,就挤进容皓双腿之间,低头凑近他脖颈,笑道:“可惜容大人功夫实在不行,美人计成功不了。”
与虎谋皮大概就是这样,老虎吃饱时当然好过,偶尔失误,沦为盘中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容皓不是第一次落入这境地,只是有些事给了他错觉而已,比如那天在猎场树下的短暂安睡,和那晚在破败的小酒馆里,他认真问自己念的什么诗的神情。
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对于自己而言,也不过是一点点小小插曲而已。只有传奇故事才喜欢描写拱手河山讨一笑的故事。其实权谋场中哪有什么感情,这一点点情愫,更是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谁不是怀揣着巨大的野心和满腹的算计在厮杀,自己又何必扮作情圣呢?
他像是彻底放弃抵抗了,脸上几乎有种认命的颓唐神色。平西王的小世子跋扈起来满是养尊处优的傲气,原来狼狈时也这样好看。月光从腊梅树下落下来,斑驳树影落在他脸上,他原本风流的桃花眼里神色这样冷,像一只垂死的鹤,虚弱到极致,反而有种格外凄艳的美感。锦衣华服将他困在墙上,像被捕获的蝴蝶。
赫连像是被这一幕打动了,又像只是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他的性格从来复杂,爱戏谑,却又残忍,偶尔宽容得近乎温柔,有时候又有种野心勃勃的疯狂。
他没有再欺负容皓,而是开始低下头来吻他,容大人的皮肤像江南的丝缎,看似行事风流无比,实则外强中干,被吻到窒息时,挣扎得十分可爱。
腊梅花暗香浮动,巷子里冷到滴水成冰。容大人到了这样狼狈境地,仍然无比娇气怕冷,露出一丝丝皮肤就瑟缩起来,赫连从喉咙里轻笑出声,但却没有再笑他,而是直接把他抱了起来,裹在自己的貂裘披风里。
但还是太冷了,也太疯狂了,容皓难以启齿的是自己曾经竟然也设想过会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更难以启齿的是竟然在这样的陋巷里。青砖院墙这样粗糙,他号称风月场上老手,其实也不过是诗词风雅而已,这西戎蛮子几乎是把他当做一件小玩意在摆弄,甚至认真哄他:“腿张开,容大人。”
容皓当时被他亲得意乱情迷,第一反应仍然是给他两耳光,可惜被他手伸进亵裤里,顿时手腕都虚软无力,连耳光也不如以前打得顺手,倒像是在调情般拍他脸颊一般。赫连顿时笑起来,抓住他手腕,一路亲吻下来。
容皓被他笑得面红耳赤,而且这种时候只顾着追逐快感,更觉得羞耻,闭上眼睛不看他,他却一直亲自己,还故意带着笑意叫容大人。容大人忍无可忍,抬起眼睛来瞥了他一眼,道:“闭嘴。”
“好凶啊。”他笑着感慨,容大人享受时的神色是非常好看的,因为带着点傲慢和慵懒神色,几乎有点颐指气使的,明明声音都软下来了,还要骂人:“嫌凶你找你的男倌去。”
都说赫连记仇,其实容大人记仇的能力也不遑多让。
赫连只是笑,低下头来亲他,用厚厚的披风将他裹紧,困在怀中,明明是狼子野心的西戎蛮子,亲人时竟然也这样温柔,一面咬他耳垂一面告诉他:“没有什么男倌,只有容大人。”
“关我什么事,最好你去找,找到下面烂掉……”容皓还要再骂,但很快就话也说不完整了,他身上向来有种被伺候惯的人常有的神色,这时候倒也不觉得什么,安心享受就是。也可能是脸皮薄,所以更要显得不在乎,证明自己不是色令智昏。明明权谋上输了个十成十,应该拔刀相向的,却和人在个小巷子里干起这种事来,实在是有点不太像话。
但赫连这混蛋的手实在太灵活了,容大人一面享受,一面决定完事之后再骂他一顿,虽然这事严格说来也不算被占便宜,毕竟享受的是他。
唯一狼狈的就是最后关头,实在有点不太雅致,容皓好容易等到喘息初定,睁眼看见赫连正看他,又忍不住骂道:“看什么看,眼睛不想要了?”
赫连笑起来:“当然是因为容大人好看。”
即使容大人向来横行霸道,也不由得有点脸红,所以更要凶他:“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呼里舍本就不和你一条心,蒙苍又走了,你再和东宫作对,我让你回西戎都难。”
“我哪敢。”赫连笑着道,但神色显然说的不是这么回事。容大人也觉得自己这时候又提起权谋来是自己不对,实在煞风景。但他是从不道歉的人,哼了两声,看赫连的脸在月光中实在漂亮,不由得心头也一动,叫他:“过来。”
赫连真就低下头来,容皓学他以前野蛮样子,掐住他下颌,逼着他低下头来跟自己接吻。说来也真是,这么多次里,容大人只有被摸被亲的份,这还是第一次主动亲这西戎蛮子,连他自己也有点惊讶。
赫连似乎也有点惊讶,更显得这一面难得,都说以前辽国太后自号观音,这西戎蛮子在月光下的样子确实漂亮得像庙中观音,只是仍然是男相的,鼻梁眉骨都让人想摸一摸,嘴唇亲起来感觉也好得很。
容皓没想到这动作会引起他这样激烈回应,直把自己险些亲得背过气去才罢。
他咬了赫连一口,才被放开来,正靠在墙上喘息时,忽然听见这西戎蛮子道:“容大人,你跟我走吧。”
“你做梦呢。”容大人缓过气来就骂他:“小爷我凌烟阁上排名第二的平西王,跟你去做公治然?”
所谓公治然,是前朝一名书生,才学极好,可惜面貌丑陋,殿试时被黜落了,一气之下投奔了辽国,结果当上了西辽宰相,燕云十六州就丢在他手里。所以从他之后,殿试再没有落榜机会,只要进入殿试,人人都有官当,也算是为天下文人出了口气。但在汉人眼中,他还是彻头彻尾的叛徒。
容皓当然不会听这提议,道:“三百年来也才出了一个公治然,倒是你,西戎不好呆,不如来我大周当个谋臣最好。”
“你们三百年来才出一个公治然,我们可是一个公治然都没出。”赫连淡淡道。
话说到这,其实也就到了尽头了。要是以前的容皓,大概觉得这就是终点了,而赫连撤身的样子也像是觉得意兴阑珊了。
但容皓虽然权谋不算顶尖,仍然是东宫数得上名号的聪明人,有些事就算没学过,看也看穿了。
眼看着赫连已经走到巷口,容大人靠在院墙上,看似已经无话可说,却忽然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一出。”
赫连停住了,听见容皓声音在背后道:“你想要权力,但你更想要我知道你是谁。”
如果只是要算计东宫,何必用这样激烈手段,他是因为容皓始终不忘记招安他的事才这样做。能被招安的,都是臣子。而他是草原上未来的黑狼王,能坐下来和萧景衍二分天下的人。
因为容皓看轻了他。
所以他要用这一记漂亮至极的重击,让自己知道他是谁。
自己从来没说错,这西戎蛮子,是世上最最记仇的人。
月上中天,容皓安静靠在院墙上,身上还盖着赫连的紫貂披风,也许是因为之前那一场折腾的缘故,他实在累极了,一动也不想动了。
西戎蛮子真蠢啊,自己就算计谋上再差,不至于这么多天下来,还看不出他不是久居人下的人。事实上,自己还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呢,当初在天香楼,让羽燕然骑马回宫禀报,难道是闹着玩的吗?
与其说自己是觉得能招安他,不如说,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招安他。
就像他明知不可能,还要问自己愿不愿意跟他走一样。
今日茶楼一会,京都又要掀起惊涛骇浪,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这点一厢情愿的犯傻,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意外,下手时甚至不会为之犹豫分毫。就像在这小巷中的疯狂,与其说是情之所至,不过是最后的告别罢了。
异日相见,刀光剑影,死生一线,谁又会留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