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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平都风云(七) ...

  •   湿漉漉的地面被正午最为炙热的烈阳一番烘烤过后,晨间弥留的水汽便彻底被蒸腾了去。

      街道边和各大坊市中此刻正热闹得很,不为别的,今日乃是泽余使团来访之日,对于外族,平都百姓满怀好奇的同时,绝不会吝惜展示大安的繁荣与昌盛,于商贩而言,更是一个不可错失的良机。

      “听说泽余此次遣使来我大安,乃是存了和亲之意,也不知是真是假。”茶楼之上,杜玉衡凭着栏杆,俯视下方汹涌的人群,须臾后又侧头看向了方才巧遇的谢知非,谦虚道,“谢兄可有何高见?”

      “泽余虽自古乃中原属国,然大魏末年后,便鲜有来往,此次突然来使,怕是吉凶难料。”

      杜玉衡惊道:“哦?这是为何?”

      谢知非亦是看向他,清明的眼中不见一丝情绪,仿佛一面明镜,轻易便可看透对方皮囊之下的一切。

      “杜兄在鸿胪寺任职,应当比谢某更清楚突厥动向,突厥若有虎狼之心,泽余未必没有鹰犬之意。”

      “元宵夜大闹太华路的那名异族女子,必是出自此二族。”

      杜玉衡听罢,不免摇头叹道:“谢兄真乃明察秋毫,无怪乎陛下这般看重谢兄。”

      “杜兄过谦了,圣心非我等能料,谢某亦不过是尽心履职罢了。”谢知非轻抚着栏杆,扫视着过往人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哪里的话,谢兄不日便要迎娶公主,可见圣眷正隆,想必过不多时便可平步青云。”

      谢知非不置可否,指节轻叩着栏杆,突然说道:“谢某近日时常听人提及杜兄,言说杜兄与三殿下交从甚密,不知杜兄今日这番言论,可是受三殿下之托?”

      杜玉衡脸色骤变,赶忙解释道:“杜某早前确曾受过三殿下恩惠,投桃报李在所难免,只是殿下身份尊贵,杜某也一直恪守臣子本分,何来交从甚密一说?”

      “谢兄才华杜某仰慕已久,我二人又同是寒门子弟,杜某这才想要结交一二,若是谢兄认为杜某心有他念,杜某这便告辞!”

      见他说得义愤填膺,谢知非只好出言安抚道:“杜兄言重,谢某也只是道听途说,故而有此一问,还请杜兄见谅。”

      杜玉衡闻言,仍是怒气难消,愤愤道:“不知是何人这般非议杜某与三殿下,着实可恶!”

      未再多说,谢知非只管想着自己的事情,突然一滴水珠落在他手背,眉梢微动,他仰头看向了上空。

      原本的万里晴空兀的一变,不知从何处涌来了大片黑云,遮天蔽日般,笼住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一滴,两滴,淅淅沥沥。

      街市上的行人纷纷仰起了头,脑袋灵光的当下便闪入了街边的茶楼酒肆中,不少摊贩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动作迅速地将摊上物件塞入怀中,麻利地收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轰隆一声巨响,惊醒了尤自立在街道上的人,仅有为数不多的人携带了雨具,脚步匆匆地打伞归家,其余人等只好争先恐后地挤入道边的避雨之地,狼狈十足。

      刹那间暴雨便是倾盆落下,杜玉衡被迎面扑来的雨丝迫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惊叹道:“怪哉,这老天爷当真是翻脸无情,说变就变。”

      嗅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尘土气息,谢知非拿起身旁斜放的油纸伞,反身便欲下楼。

      “现下雨势正大,谢兄不稍待片刻再走?”杜玉衡好言劝道。

      “不了,谢某带有此物,无惧风雨。”谢知非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避开蜂拥而来避雨的人群,从容下了楼。

      撑开油纸扇,谢知非步入了骤雨中,行在宽阔的街道上,身侧不时有神态匆匆的百姓奔走而过,溅起的雨水湿了他的衣摆,他的步伐却仍是不疾不徐,就如伞面上绘着的那棵劲松,扎根于山石,饱经风霜雨雪,依然不改本色。

      半个时辰后,他驻足于一条江流边,耐心等待着,默默注视这东西流水,直至水面出现了另一个倒影。

      侧头看去,许念悠持伞立在一旁,两人相顾无言,却俱都眼眶湿红。

      良久后,谢知非嗓音微哑,细细解释道:“我去岁秋便回了平都,原本清净寺碰巧见了你,只是碍于当时形势,不便相见,谁料之后凌绝在我身边布置了暗探,总也寻不着机会,好在那日一味楼又见了你……”

      “能见你安然无恙便好。”许念悠听罢,收敛了情绪,正色道,“如今你的行动可还自由?”

      “我身边埋伏的探子大多被调走,想来凌绝已是大半信了我。”

      许念悠点了点头,迟疑许久才颤着声问道:“当年那事……是否与张家有关?”

      谢知非默了半晌,轻声道:“你猜到了?”

      “这些年我再三回想当年之事,总也能看出几分蹊跷。”许念悠说着顿了片刻,“何况你回平都之后,便几次三番避着张先。”

      “当年你我三人共约情谊不变,没想到时移世易,竟落得这般田地。”许念悠话语间已是神色哀戚。

      谢知非默了片刻,自袖中拿出一封信件,将其递与她,“这是我写与他的,他若真念及往日情谊,自当与你和离。我知你为难,我与他的事情,你日后还是莫要插手了。”

      许念悠没有去接,伸手掩着口鼻,声音有些哽咽,“这几年我亲眼看着他消沉堕落,他、他从未放下过你,当年那事他必不知情。”

      “知与不知都不重要了。”谢知非神情淡漠,平静地说道。

      许念悠如何会不明白?只是看着多年挚交即将反目,终究不忍。

      心绪平复后,她还是说道:“我将你的事告知了大哥,日后若有危难,可让大哥助你。”

      谢知非却是摇了摇头,拒绝道:“此事我不想带累你与许大哥。”

      “你一人如何能昭雪?”许念悠眉头紧蹙,似有不满,“你我之间的情谊,竟还要见外?”

      “念悠,今时不同往日,那件事情牵涉太广,远非你能想象,你与许大哥若是插了手,届时连累的便是整个许家。”谢知非侧头看着那瓢泼的大雨,神色难明。

      许念悠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难道幕后之人不止张家?”

      “这些年我辗转各州几经暗查,当年涉及那案子的人,除却张念诚外,皆死于非命,尸首都未曾留下。”谢知非凝重地说道,“这等行事作风与能力,多半出自刺獠之手。”

      许念悠心念电转间便已明了事态之严重,紧张地问道:“你可寻着了证据?”

      “我只知张念诚手中握有一份账簿,以及当年他们往来的信件,否则依着凌绝的狠辣,焉能留他至今?”

      许念悠想了想,下定决心道:“你给我些时间,我看看能否帮你将那东西寻来。”

      谢知非断然拒绝道:“刺獠素来无孔不入,张念诚定不会将那东西留在身边,你若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此事我自会想办法查明。”

      “三殿下为人公正,季世子与凌绝积怨颇深,你或可与他二人联手。”

      谢知非无奈地叹道:“念悠,你该明白,无论哪个皇子,在这件事上都不会站在凌绝的对立面,至于季舒,当年镇南王不曾做的事,她又如何会做?”

      “那你……”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洗刷那些耻辱。”

      许念悠痛苦地闭上了双眼,雨滴哔哔剥剥的打在伞面上,她握着伞柄的手在轻颤,“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

      “我知我拦你不住,只是伯父伯母健在,你总该顾念几分,为他们保全自己。”

      沉默良久,谢知非微微仰着头,面无表情道:“他们虽是活着,却也与死无异。”

      压下心中悲怆,许念悠不再劝说,转而提醒道:“你与四公主的婚事,可有妥帖的法子?若是遮掩不当,只怕功亏一篑。”

      谢知非表情一滞,皱眉道:“我自有应对之策。”

      许念悠点了点头,默然看着眼前淌动的溪水,不再言语。

      “念悠,你与那曲公子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你如今……”

      “都是过去的事了。”许念悠轻声说着,像是呓语一般,“人生如梦,命运弄人,哪料你我三人,竟是谁也不曾顺遂过。”

      谢知非抿了抿唇,垂眸道:“今日见你,已是了却一桩心事,我决心入那权力场,死生难料,日后不会再与你联系了。”

      “这信你拿着,今日之事勿与他说。”谢知非将那湿了一角的信封塞入她手中,折身循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明澜。”

      谢知非脚步一顿回过了头,隔着雨帘,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

      “好自珍重。”

      ——————————

      季舒收了伞,甩了甩有些湿润的袖袍,看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同僚,暗道好在自己备了雨具,不然也得弄得一身狼狈。

      礼部尚书李昉自僚属撑着的伞下走出,扫了眼杂乱无章的仪仗队伍,捻着白须,冷脸叱道:“还不赶紧的,一会若是出了岔子,有你们好果子吃!”

      “大人,这般接待来使实在不妥,不若派几人回衙门取些干净的衣裳来,届时披在外头也好遮掩一二。”许少渊眼看大半的队伍都已湿透,只好出言道。

      李昉对面前这位前途无量、即将接手自己位置的下属颇有几分信服,因此当下便允了此事。

      “大人,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前几日泽余传来的信函上,明言将于今日晨间抵达平都,下官担心使团出了什么乱子,是否要派人前去接应一二。”与季舒平级的一位员外郎看了眼天色,有些按耐不住地建议道。

      李昉闻言,不禁有些意动,他卸任在即,万不想在这个时候出现纰漏,正要开口时,另一位侍郎却是说道:“依下官看,泽余几次三番失信于我大安,恐是生了骄矜之意,欲予我等一个下马威。”

      “此时还言之尚早,不妨再等等吧。”许少渊圆场道。

      李昉思量再三,心中想着仪仗队伍需得修整一番,便也耐下了性子。

      于是一行人候了一上午后,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半个时辰后,派去的人带回了干净衣裳,队伍很快便换了身行头。

      又等了两个时辰,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天边烧起了大片大片的红霞,蔚为壮观,只是在场众人皆无心思观赏罢了。

      季舒摸了摸自己的肚腹,四下看了看,他们这一行人天刚亮便在此等候,一整日都没用过吃食,已有不少人没精打采的佝偻着身子。

      “蕞尔小国,岂有此理!”李昉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句,他年近六十哪经得起如此折腾?此刻已是脸色蜡黄,头冒虚汗。

      “如此不知礼数,竟还妄想与我大安和亲,简直是痴人说梦!”

      季舒眼皮一动,凝思了片刻后,状似无意道:“下官记得泽余使团乃是由王储亲自率领,大安的几位公主均已出降,莫不是要从宗室中挑选适龄女子和亲?”

      “哼!这等孤陋小国也配?!”李昉冷哼了一声,像是被气昏了头,未经思索便嘲道,“泽余王把那位让他头痛不已的王女给送了来。”

      “这话怎么说?”季舒眉头微皱,虚心道,“下官竟是从未听闻过。”

      李昉一番发泄后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方才自己失态之语,眼神闪烁,含糊道:“不过就是个和百越一般,无视伦常礼法的南蛮女罢了。”

      泽余此次来使之事太过机密,有许多消息季舒其实并不知情,虽然暗中也有派人查探,只是到底不比李昉这样能够直接接触的人知晓得多,现下被这般吊着,一时间心中越发好奇。

      许少渊觑了她一眼,出言解释道:“说来世子恐怕不信,泽余的这位王女与我大安公主颇为不同,既爱红装,又爱武装。”

      “许侍郎,陛下尚未有决断,这等事情怎好公之于众?”李昉长须一抖,不悦地打断了他。

      许少渊从善如流道:“下官失言,还请大人见谅。”

      看着面前这可畏的后生,李昉凹陷的面颊颤了几颤,最后什么也没说。

      暗自琢磨着许少渊方才的话,季舒心中突然升起了个念头,然而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聚拢心神极目远眺,只见无垠平地之上,有一个红点正逐渐放大。

      像是一杆冲锋陷阵的红缨枪,携雷霆之势一往无前,所过之处的草木都似乎矮了几寸。

      天边沸腾的红霞好似让人泼了坛烈酒,愈烧愈炙,烧成了一张巨网,缠缚着半壁天地,大至山川河海,小到蝼蚁浮尘,都将在罗网之下飞灰烟灭。

      一阵风刮来,是血的气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平都风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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