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言不语_

88、平都风云（三）

　　又是足足忙了一整日，终于将迎接使团的事务给处理了七七八八，季舒仰头长舒了口气，稍作修整后便离了礼部衙门。

　　坐在马车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的景象，昏黄的暮色很快便逝去，独属于夜的深沉浸染了整个平都，勾栏酒肆前接连点亮了用以照明的灯笼，于是又于这深沉中奏响了喧闹的前奏，管弦丝竹、靡靡之音断续传来。

　　初夏的晚风有些腻人，吹得人心头躁动难安，那些压抑已久不得宣泄的情感却像是得了滋养一般，如雨后的春笋蠢蠢欲动，急欲破土而出。

　　“停下。”

　　正驾车的晋阳虽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勒住了缰绳，马车也随即应声停了下来。

　　季舒跳下马车，有些犹豫地对他吩咐道：“你先回府，和她说……和她说我今夜在外头用膳，不必等我了。”

　　晋阳当然明白季舒口中的“她”是谁，不过他不明白的是，季舒为何一反常态，往日里明明都是火急火燎地回府。然而不论如何，这事也不是做下属的能够多管，于是他点点头，独自驾着马车回了王府。

　　季舒四下里望了望，犹豫片刻后去了醉梦楼。

　　“哎呦，真是贵客临门呐。”老鸨老远一瞧见季舒的身影，那简直比见了爹娘还要热情，滚圆的身体飞快迎了出来，搓着手招呼道，“世子可是有好一阵子没来了呢，不瞒世子说，楼里的姑娘都快生出相思病来了。”

　　季舒心中有事，也无心与她玩笑，径直从怀中摸出一沓银票递了过去。

　　老鸨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喜笑颜开地将银票塞入袖中，而后讨好道：“世子里边请，我这就去差人通知絮如准备准备，保管让世子满意。”

　　“不必麻烦了，我只是来坐坐，一会便走。”

　　老鸨从善如流道：“那世子随意，若有吩咐，尽管差遣楼内的奴才们。”

　　季舒避开大厅内正纵情声色的人群，快步上了二楼，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杨絮如的所在。

　　抬手轻叩了下房门，不见里头有回应，遂加重力道又敲了几下，可是仍没人声传来。

　　季舒心内疑惑，径直便推开了房门，正好瞧见杨絮如略有些慌张地行来，不由疑道：“絮如这是……”

　　“方才感觉有些乏累，便歇了会，没想到一时间竟睡了过去。”杨絮如抬手抚了下眼角，似乎困意未消。

　　季舒一听顿觉歉疚，“怪我，也未提前知会你一声，就这么来了。”

　　“世子这么说，是要与我见外不成？”杨絮如笑了笑，将她让进了雅间，“不过一段时日未见，没想到世子竟疏远了这许多。”

　　季舒闻言，赶忙解释道：“絮如莫要误会，我这不是怕扰了你歇息吗？”

　　杨絮如回头看了她一眼，了然道：“看来世子今夜来此，是心中有事。”

　　季舒一愣，也未否认，自个坐在了临窗的坐榻上，见中间的小几上竟有两只茶盏，盏中还有些未饮尽的茶水，不由看向了杨絮如，问道：“早前有人来过？”

　　“嗯，是个商客朋友，他来京中走些货物，便顺道来坐了会。”杨絮如神态自若地将那些杯盏收拾了一番，又补了一句，“就是先时赠我蓬莱引残卷之人。”

　　季舒来了兴趣，好奇道：“哦？我竟不知絮如何时结识了这等人物，不给我引见一番？”

　　手上动作突然一顿，杨絮如垂首掩去了眸中的晦涩，只是说道：“不过就是个附庸风雅、喜好吟风弄月之人罢了，也无甚可结交的。”

　　季舒见她似乎面有不豫，便不再提了。

　　杨絮如转身去拿了壶酒来，顺带着还给季舒倒了一杯，而后便趺坐在了坐榻另一边，将遗珠横置膝上，指尖随意勾抹着琴弦，曲调时而低沉，时而又清脆，如独坐深山古刹偶闻钟磬响，如缓行清溪水涧时有飞禽鸣，直让人神思深陷其中。

　　拿起的酒盏刚凑至唇边，季舒想了想，又将其放下，只静静聆听着这泠然美妙的琴音，心中烦忧躁动之感竟逐渐平息。

　　“世子究竟有何心事？不妨与我说说。”杨絮如指尖动作并未有丝毫凝滞，流畅动人的曲乐仍在继续。

　　季舒来此本就是为了寻对策的，可是一想到那事，心中便没底，眉头微蹙着，略做思索后才说道：“絮如，若是你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一个不能喜欢的人，你会如何？”

　　琴音戛然而止，杨絮如抬头看着她，美眸中蓄满了哀愁，轻声问了句，又像是自语。

　　“不能喜欢？”

　　季舒摩挲着身前的酒盏，感受着酒液的凉意透过瓷器，逐渐侵袭上指尖，心内却如一片幽潭，不起波澜。

　　“嗯，不能喜欢。”

　　“为何？”杨絮如约摸知晓原因所在，却还是追问道。

　　季舒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没有为何，我只想知道絮如会如何做。”

　　杨絮如无奈苦笑道：“那世子怕是要失望了，我也不知自己能如何。”

　　叹了口气，片刻后季舒又转而笑道：“无妨，能有个人与我说说，我这心里已是痛快了不少。”

　　“世子可曾问过沈姐姐？”杨絮如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她？”季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未作多想便摇头道，“不能，不能与她说。”

　　杨絮如也不问，眸中掠过些许回忆之色，心口的阵阵痛意几乎令她窒息，却还是微笑着说道：“我曾问过沈姐姐，若遇不能决之事当如何作为，沈姐姐只说从心即可。”

　　“从心？”季舒轻声嘀咕了句，似懂非懂地问道，“她当真如此说？”

　　“我还能骗世子不成？”

　　季舒思索了片刻，却仍是有些踟蹰，似乎难以启齿。

　　“世子还有何不能言说之事？”杨絮如见她如此，不由疑道。

　　“并非如此，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季舒蹙着眉怅然一叹，烦恼道，“最近总感觉自己变了，时常束手束脚进退不得，往常的果决竟是半点也没了。”

　　“这一怀愁绪，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季舒说着摇了摇头，自嘲道，“没想到我竟也有一日能如李后主一般，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世上，谁又能时时刻刻都活得明白呢？”杨絮如说着拿过她手中那杯未曾喝过的酒，仰头一饮而尽，难得有几分洒然。

　　“也是。”季舒闻言，心中宽解许多，想了想便也说了出来，“我与絮如相交多年，一直视絮如为知音挚友，想来絮如亦如是。”

　　“可若有一日，我对絮如生出了其他的心思，絮如会如何看我？”季舒说罢，满是期待地看着她，期待中又有些如履薄冰的忐忑。

　　有那么一瞬间，杨絮如几乎要信以为真了，只是季舒看向她的眼神太过清澈，清澈到任何绮念一触及那目光便立刻消散于无形。

　　正是这份清澈，曾让她喜欢，让她不忍去损毁，如今却又令她那样不能自拔的痛。

　　眨了眨眼，忍下心中酸楚，杨絮如侧头看着窗外夜景，任由柔风扑在面上，只盼能消去一两分涩意。

　　“世子何必问我？若是易地而处，絮如对世子心生爱慕，世子会作何想，絮如便也是如何想的。”

　　季舒顿时黯然垂下了头，若是她自己，是断然无法接受的，也正因为如此，她心中才愈觉无望。沈浥尘那人，亲近时犹存着几分疏离，若是让她知晓了自己的心思，怕是得对自己敬而远之吧？

　　何况她们俱是女子，想到这，季舒的心彻底沉入了深渊，沈浥尘如果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这般欺瞒于她，又该如何想呢？

　　看了眼外头深沉的夜色，季舒也不想再多做纠结，起身便向杨絮如请辞道：“今夜劳烦絮听我说了这许多的烦心事，眼下天色已晚，我这便回府了。”

　　杨絮如回过头时已压下了心头的情绪，移开膝上的遗珠，起身送她到了门口。

　　“行了，你就别再送了，省得下边那些讨人嫌的家伙一会又惹你不快。”季舒见她还想送自己，赶忙止住了她。

　　杨絮如想了想，也未再坚持，眉目温柔地着看她离去。

　　季舒刚行了几步，却又突然回过了头，眼里带着笑，笑得如暖阳般和煦，全然不见一点来时的苦闷。

　　“絮如，若有为难之处，莫要瞒我。”

　　杨絮如一时怔在了原地，连季舒何时离开都不知晓，满脑子只剩了那笑，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从前。

　　那时她刚被送来醉梦楼不久，虽未及接客的年岁，却因容貌被老鸨强逼着上台卖艺，她觉屈辱，却又不得不为，而每次她抚琴时，楼内总是挤满了人，可人越多，她心内越感凄楚。

　　真正懂琴之人不会来此，而来这里的人，也从来不是为了听琴。

　　所以她从来不笑，可是她越不笑，别人却越想看她笑，因而每次抚琴时，总有人朝她身上扔掷大把的银票，若她还不笑，便会有人说些不堪入耳的话，而后引来哄堂大笑。

　　渐渐地，再有人扔银票时，她偶尔也会笑了。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她好似也习惯了这一切，毕竟最难熬的时候都过来了。

　　她又如往常一般带着瑶琴登上了高台，以往这时，楼内总是挤满了人，可今夜却有些不一样。

　　有一名少年独占了大片地方，周围数丈以内无人靠近，他们似乎很惧怕那人。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除了生得极为俊美、看着还有些稚气未脱外，那人表现得与其他贵公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年纪轻轻便来这醉梦楼消遣，让她更为不喜。

　　那人似乎发现了自己在看她，于是对她笑了笑，很纯粹的笑，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笑，哪怕是幼时为数不多的零星记忆里，母亲的笑都总是带着哀愁。

　　她愣了一会，随后埋头抚起了自己的琴，没过多久，又开始有人朝她扔银票，可是今日她不想笑，于是就有人说起了下流话，接着便是满堂的大笑声。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下，所有人都在笑，男人笑，眼里是欲望，女人笑，眼里是嫉恨，那人笑，眼里是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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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未完待续，这里插叙下小季和絮如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