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言不语_

84、琼林晚宴（九）

　　曲阑珊不慌不忙地起身施了一礼，神态自若地答道：“为今之计不过两策，一则增兵镇压，一则安抚民心。”

　　建元帝略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虽是镇压叛乱，却不可太过粗暴，应先遣能言善辩之人前往甘州，向贼首晓之以利弊，以劝降为上，贼寇之中多为流民，想来是受三州旱情所扰，不得安居乐业，这才铤而走险参与暴动，不若颁布诏令，削减三州赋税，同时选派新任布政使加以安抚，若是此法仍不能平息动乱，再以重兵镇压，也可彰显陛下恩德。”曲阑珊说罢，便退回了自己的席位，静候建元帝定夺。

　　建元帝不置可否，看向了其他人，“二等可有其他看法？”

　　按理说曲阑珊之后便该是谢知非了，可他却稳坐不动，就连季舒也是如此，完全没有半点要出言的意思。

　　杜玉衡左右看了看，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臣与曲状元看法相左。”

　　建元帝眼神一动，颇有些期许地说道，“哦？说来听听。”

　　“曲状元之法在臣看来怀柔太过，此等暴民竟敢刺杀一州布政使，若不严惩以儆效尤，岂不是纵容其他州郡暴民效法？如此一来，朝廷的威严也必将为乱民所损毁。”杜玉衡说着，似乎气愤极了，面上有些涨红，“微臣也并非不知民生多艰，只是流民不比良民，多是些游手好闲鸡鸣狗盗之徒，虽则法不责众，但必得将贼首擒住枭首示众，如此方能震慑贼寇，扬陛下天威！”

　　“陛下，臣与杜进士所见略同。”张念诚突然起身附议道，“大安立国至今，何曾听闻过一州封疆大吏为流寇所杀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何况突厥、泽余不日将遣使来朝，于此事上，朝廷若向乱民示弱，岂不是叫异族看了笑话？难保那起子蛮人不会因此轻视我大安，再起叩边之意。”

　　淮阴侯此时吹了吹自己的长须，插了句嘴道：“要老臣说，曲状元还是太过妇人之仁了，那等乱民就该杀尽了才好，万不可助长其嚣张气焰，若不打杀几番，他们又怎会安分守己？”

　　“你三人言之有理。”建元帝沉吟了片刻后赞许道，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说道，“朕记得前些日子鸿胪寺少卿正好致仕，现下又逢两国使臣来朝之际，杜爱卿便暂领此职吧。”

　　杜玉衡闻言，喜不自胜，赶忙跪下谢恩道：“微臣叩谢圣恩。”

　　建元帝摆了摆手算是回应，随后又将目光落在了曲阑珊身上，略阖着眼道：“你性子柔善，平日里又酷爱诗书，华良执掌尚阳军，时常繁忙于军务，朕不忍你操劳，便入翰林院任侍读学士吧。”

　　说罢，他还侧头看向了近旁的曲玲珑，态度温和地问询道：“皇后意下如何？”

　　季舒听到这，不由撇了撇嘴，他与曲阑珊虽都是从五品的官阶，也都是闲职，但她好歹还在六部，而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职，分明是有意将曲阑珊给隔离开朝廷的权力中心，凌绝欲打压曲氏的心思，此时已是昭然若揭，同时亦是向众臣表明了态度。

　　思及此，她看向了曲玲珑，想要知道这位曲氏的掌舵者又会如何应对。

　　曲玲珑只是从容地抚了抚发间的凤钗，回以一笑道：“陛下深谋远虑，为阑珊计之长远，本宫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意见？”

　　“阑珊，还不快谢谢你皇姑父？”曲玲珑见曲阑珊仍怔立在那，又出声说了句，“翰林院可是个好地方，曲氏不少先辈都曾在此任职，莫要辜负了你皇姑父的苦心才是。”

　　曲阑珊虽心有不满，也只能依言谢恩。

　　建元帝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又讨了个没趣，只得转头对谢知非说道：“张尚书时常向朕提及谢卿，直言谢卿于刑狱断案之上才能超凡，不知爱卿在甘州乱民暴动一事上，有何真知灼见？”

　　谢知非似乎早有预料，沉静地躬身答道：“微臣愚钝，曲状元与杜进士已然说尽其法，微臣再多言，亦不过拾人牙慧。”

　　“归根究底，此事不论陛下如何决断，采用哪家良策，为人臣子，只需蹈火以赴即可。”

　　“话虽如此，朕还需多斟酌几番才是。”建元帝摇了摇头，有些为难地说道，“父皇在时常与朕言，必要善待我大安百姓，朕不敢忘怀，只是那甘州暴民竟不思朕之苦心，竟犯上作乱，实在叫朕为难。”

　　“陛下毋须忧思伤神。”谢知非眸眼微垂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谢卿果真是深得朕心。”建元帝当即龙颜大悦，而后意有所指地感叹道：“若是满朝文武皆如谢卿这般忠心事君，大安何愁不能得治世盛景？”

　　季舒看着这君臣和谐的一幕，眉心突突地跳，虽不知这谢知非是何来头，但言语之间也能看出他的立场。

　　置于身侧的手上突然传来一阵暖意，她下意识看了过去。

　　沈浥尘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莹白的耳垂却仿佛点染了些末胭脂，像是裹含着血色玉沁的温润美玉，让人忍不住想要把玩一二。

　　季舒的手动了动，心也不受控地跟着动了动。

　　“莫忧。”沈浥尘细声说了句。

　　季舒摁下了那点不该升起的心思，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既然张尚书一力举荐，谢卿才华又是有目共睹，便入刑部任员外郎一职。”建元帝低沉而清晰有力地说道，随后目光有些锐利地看向了季舒，“镇南王平乱无数，功勋彪炳，想来虎父无犬子，不知季卿如何看待此次动乱？”

　　季舒早便猜到会有这么一出，心中已有思量，也不慌，稍一厘清头绪，从容回道：“臣与曲状元看法无甚差异，不过臣以为，当务之急除却派遣新任布政使与统兵良将前往甘州稳定局势外，还应有一钦差同行。”

　　“钦差？派钦差有何用处？”

　　别说建元帝了，不管老谋深算还是初入仕途，在场根本没几个人能看出她的用意。

　　一直垂首而坐的谢知非却是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眸中多了些别样的异彩。

　　“如此动乱，绝非一朝一夕可致，为何朝廷早先不曾得到丝毫风声？甘州布政使胡惟演失察在先，动乱初起之时又未能及时遏止，反而愈演愈烈，致使甘州险些沦陷，乃是其失职在后。”季舒目视建元帝，朗声道，“胡大人虽已身亡，却也难辞其咎。何况此次动乱因何而起，尚未有定论，究竟是流民贪而无厌入山为寇，还是为官吏者……”

　　“季舒。”建元帝浓眉一皱，打断了她的话，隐约含怒道，“难道你想说在朕治下，大安竟还有官逼民反之事不成？”

　　“微臣不敢。”季舒垂下了头，却仍是继续说道，“臣只是心存疑惑，为何去岁天灾之下流民未曾暴动，今春旱情得缓之时却动乱至此？又为何有人振臂一呼便能聚众千百、杀掠吏民？”

　　“民者国之根本，若有贪浊之吏迫使其为盗，朝廷却不深思致盗之缘由，仅以兵马强镇，恐怕终至‘诛之则不可胜诛’【1】之境。”季舒痛心疾首地说道，“西北匪盗之祸由来已久，地方官衙屡禁不绝，今甘州大乱，想来与此亦关联莫大，臣恳请陛下派遣钦差一查到底，以期自根源上消弭盗匪，而无恃有平盗之兵。”【2】

　　如此振聋发聩之言，惊得场中众臣无不惶然失语，治盗之事早先并非无人提起，只是朝廷数次调动兵马镇压，耗费了诸多钱粮不说，收效却甚微，久而久之，便也少有人再提及，就是提了，总也拿不出有效的法子，因此这事便被搁置了下来。如此一来，匪盗之患愈发积重难返，于是谁也不愿去触建元帝的霉头，最终便成了朝中众臣心照不宣之事。

　　只是被季舒这么一说，朝廷的这块遮羞布算是被彻底揭了下来。

　　凌微额上早已冒出了大片的冷汗，他远远地看了季舒一眼，离席躬身道：“父皇，季世子之言虽激进了些，却全然一片为国之心，方才所言更是字字珠玑，儿臣以为，或可参详一二。”

　　“臣附议。”出人意料的，御史大夫许仕由竟也在这个当头站了出来。

　　紧接着，其他耿介清流亦是三三两两地起身道：“臣等附议。”

　　建元帝面色有些发青，龙椅之上的双手紧紧捏着，对众人谏言不置一词，径直将目光落在了韩溟的身上，沉声道：“右相以为如何？”

　　“老臣以为季世子所言不无道理，此次甘州大乱胡大人身亡，庆、宁二州匪盗想来更是蠢蠢欲动，值此多事之秋，朝廷必得决心一扫多年沉疴，以保江山稳固。”韩溟细细斟酌了一番，进谏道，“陛下不若选派一皇子亲赴甘州，总领大小事宜，一来可震慑匪盗暴民，二来可彰显朝廷治乱决心，三来若当真有不法之吏残害百姓，也有便宜行事之权。”

　　这话一出，整个宴席瞬间便沸腾了起来，尤其是除去太子之外的其他三位皇子，神情虽是不一，却或多或少都能看出些许意动，当然，犹疑之态也很明显。

　　若能成功平定甘州动乱，一扫积聚多年的匪盗之祸，绝对是份泼天的功勋，届时赏赐不消多说，西北民心也可尽入彀中。

　　不过想要捞到这份功绩也绝非易事，一州布政使尚且死于动乱之中，足可见事态之凶，谁又能肯定自个便可安然得返？即便是侥幸全身而退，但凡出了点岔子，动乱未能平息，亦或是引发更大的动乱，纵然是皇子之尊，恐怕也担待不起。别的不说，朝廷之上怕是再无立锥之地。

　　真可谓富贵险中求，于其他皇子而言，便是以全部的政治希望去挣一个夺嫡的筹码。

　　建元帝究竟会否应允，若是应了，又会选派哪位皇子？这个问题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思。

　　凌微隐晦地朝季舒投去了一个问询的眼神，却见她微微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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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1】诛之则不可胜诛：引自《孟子·梁惠王下》
【2】本章小季的治盗论借鉴了些许辛弃疾的《论盗贼劄子》
最近因忙于学院和班级的各种活动，还要准备接踵而来的考试，所以更新方面还请诸位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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