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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此生之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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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姐姐如此气愤,难不成又是世子做错了何事?”杨絮如执起紫砂茶壶,将已经沏好的茶汤缓缓注入杯盏中,随后将其移至沈浥尘面前,轻笑道,“沈姐姐先喝口茶压压火气,一会再让世子好生认个错便是了。”
沈浥尘依言执起那茶盏,置于鼻前轻嗅了片刻,丝丝缕缕的香韵沁人心脾,啜饮数口,只觉神思怡然,方才翻涌的心潮也因此逐渐平息。
“絮如怎知一定是她的过错?”沈浥尘放下茶盏,面上亦是带着几分笑意。
杨絮如眉眼低垂,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绪,“沈姐姐是何为人?轻易不与人计较,若真计较了,那定是对方的错。”
“絮如与她相识多年,没想到竟是偏帮于我,真是叫人感到荣幸。”
这话中的调侃意味杨絮如自是听得明白,抬眸看她,略有些娇嗔之意,“沈姐姐真是好生没道理,我这般帮你,你倒好,竟还反过来取笑我。”
沈浥尘浅笑着摇了摇头,“果真还是与絮如投缘些,不过与你浅谈几句,方才的郁闷便尽皆散了去。”
“沈姐姐这话还是莫要说得太早,若当真与我多处些时日,怕是要厌烦的。”杨絮如说着,美眸中染上了几缕愁思。
“这话怎说?”沈浥尘心下不解,便是疑道,“你我秉性相投,又皆喜乐理,只恨相识太晚,哪会生出嫌弃之心?”
杨絮如又为她注了杯热茶,低叹道:“若非如此,世子怎的愈发不愿来此,难道不是日久生厌了吗?”
沈浥尘闻言,不由失笑,随后宽解她道:“絮如这是想哪去了?她这些时日不过是诸事缠身不得解脱罢了,刚得了空闲不就又来此处寻你了?”
杨絮如只是苦笑,眼角撇到了一旁置在琴案上的遗珠,扯开了话头道:“我原想着将遗珠借予沈姐姐,定是得有段日子才能收回的,没想到这么快便被送了回来,难道是遗珠不合姐姐心意?”
“怎会?遗珠这等绝世名琴我稀罕还来不及呢,只是你我皆是好器乐之人,将心比心,若是要我将心爱之物出借他人,怕是也要心生惦念的,如此这般,我又怎好夺人所爱?”沈浥尘正说着,突然心下一跳,若有所思又带着些惊疑地看向杨絮如。
杨絮如抬手抚了下面颊,不解道:“沈姐姐这般看我是何缘故?难不成是絮如有何处不妥?”
沈浥尘凝眉细思了许久,想着自打认识杨絮如以来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心中突然冒出了个叫人感到荒唐却又极有可能存在的念头。
像是要验证心中所想,她犹疑着开口问道:“我可否问絮如一件事?”
杨絮如见她如此郑重,亦是生了几许忐忑,“沈姐姐但说无妨。”
“你是否……”沈浥尘断了数息,纠结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是否心仪季舒?”
瞳孔猛地一缩,杨絮如抬起柔荑按了按额角,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沈姐姐这是在与我说笑吗?”
沈浥尘摇了摇头,一时只觉心乱如麻,比方才撞见那等事也好不了多少,她肃了脸色,认真道:“我未与你说笑,还请絮如莫要避讳我,究竟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杨絮如坦然地直视她的双眼,平静地说道,“沈姐姐莫不是因我格外关注世子,故而有此想法?”
沈浥尘未从她的眼中看出任何波澜,暗暗忖度着这话真假,有些疑虑地再次问道:“当真?”
“自是真的。”杨絮如笑得毫无破绽,微微敛眸道,“仔细想想,沈姐姐会有这般误会也是正常,起初连我自个都误以为是对世子存了什么心思。”
见沈浥尘眼含疑惑,她继续说道:“沈姐姐应当明白,一个人若是见多了那些贪婪与肮脏,此时哪怕再看一棵草也会觉得眼前一亮,何况是世子那等芝兰玉树的人物呢?”
“起先与世子初时那会,或曾心有绮念,只是相识至今,世子护我良多,这许多年,我如何看不出世子以友人之心待我,并无风月之意?”杨絮如幽幽叹道,“何况我与世子身份云泥之别,怎会再生出那等心思,平白叫我二人难堪?”
沈浥尘听她这番肺腑之言已是信了七八分,心下重重松了口气,自己可是知晓季舒乃是女子的,若她当真心悦季舒,哪日若是知晓了季舒的身份,还不知要如何伤心呢。
再一看她此时颇有些自怨自艾,沈浥尘难免心生几分惋惜,思虑良久后便是问道:“絮如可想过有朝一日脱身而去?”
杨絮如心中苦涩万分,久处这风月场,还真如戏子一般,练就了一身精湛的演技。
“沈姐姐不会不知,依大安律法,一日为娼,此生都脱不了贱籍,断没有从良的可能。”杨絮如叹了口气,旋即却又笑道,“何况在这泥潭待久了,便出不去了呢。”
她笑得温柔,沈浥尘却觉双目泛起一阵酸痛,“即便没有良籍,亦可离了这污浊之地。”
杨絮如只是摇头,眸中黯不见光,“身陷泥淖中,如何能脱得身去?即便脱身,又如何洗去身上的污浊?”
“絮如切不可如此自贬,人生于世,出身素来无从选择,只是这清与浊,又岂是以此来断定的?有人于清静之地行污秽之事,亦有人于污浊之地守忠贞之节。”沈浥尘定定地看着她,目中有光,“在我看来,絮如便如这天上皎月,或被云翳掩去光辉,却不曾污损半分。”
“沈姐姐真会安慰人。”
“非是安慰之语,此乃我肺腑之言。”沈浥尘认真地说道,“若换了季舒再此,想来她亦是同样的想法。”
“我已宽心不少,沈姐姐不必再担忧。”杨絮如说着便展颜一笑。
“其实季舒早便与我说起过,她或可助你脱身。”
杨絮如并未多想,当下出言婉拒道:“世子现下亦有难处,实不该再因我平添麻烦。”
见沈浥尘还想劝说,杨絮如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沈姐姐莫要再言,我在别处并不会比这好上多少。”
“这醉梦楼中不是没有姑娘被达官显贵看上,进而带入府中,只是她们最终都活不长久。”杨絮如一字一句地说着,好似杜鹃啼血一般,染了几分凄楚,“她们不是死于贫病,而是死于流言,死于蜚语。”
沈浥尘浑身一震,不再言语,她又岂会不知口舌之利有时更甚刀剑许多?
“我与世子和三殿下能这般抛却身份相交,无非便是我等同为世人厌弃,因而同病相怜罢了。”杨絮如今夜似乎感慨良多,絮絮地说了起来,“我囿于身份受尽冷眼不得解脱,他们二人碍于形势有志难伸,只得敛尽才华招来诟病。”
“不过俱是这浮沉人世中苦苦挣扎的失意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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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间内,季舒跽坐在了紫檀小几的另一端,右手夹了枚墨玉棋子,正是犹疑不决。
“你以往最是果决,哪怕是输了棋局,也从不拖泥带水,今日是怎么了?”凌微看着烛光下对面那人的灼灼容颜,眼中含笑。
季舒头也不抬,神情肃然的紧盯着那棋局,往日的嬉笑怒骂不见分毫,显得内敛而端凝。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此刻正是生死攸关之际,不得不慎重。”
凌微听她如此言说,不由端正了身形。
“西北旱情,你如何看?”季舒落下一子,突然问道。
凌微沉吟片刻,亦落了一子,同时谨慎地答道:“未曾亲临,不敢妄下论断。”
摩挲着指间光滑的棋子,点点凉意渗入肌骨,季舒沉声道:“三州久旱,匪寇丛生,再拖下去必生动乱。”
凌微神色一凝,声音有些飘忽,“今晨朝会,父皇已经驳回了王爷提议从江南调粮的折子。”
“看来是三州旱情有所缓解。”季舒嘴上这么说,面部表情却并未松动,想了想又放出了一记惊雷,“拓跋弘潜入平都一月有余,我至今还未寻到他踪迹。”
凌微闻言,眉头骤然紧锁,“你怀疑平都之内有人与他勾结?”
“不是怀疑,是肯定。”季舒长叹了口气,“凌绝下令平都戒严,怕是也没能将他搜出来。”
“能有如此手段掩藏拓跋弘的行迹,看来平都内还有暗手意图操纵这盘棋局。”季舒说着重重地将手中棋子置入盘中,“到你了。”
凌微瞧了一眼那棋局,双目宛若深不见底的幽潭,“你这招棋,可谓凶险异常。”
“险吗?”季舒轻嗤一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二十年来,我又何曾顺遂过?”
凌微手指轻颤了下,拈着的棋子便重又落回了盒中,棋子碰撞间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半晌后他才问道:“你待如何?”
季舒坐直身子,目视他道:“我欲挣份从龙之功,可愿成全于我?”
凌微猛地一震,眼底闪过一道精光,他微微垂着眸,掩去了未及平复的波澜,低声道:“季舒,你不会不明白,太子若能继位,只要他不愿彻底沦为曲氏的傀儡,轻易不会动镇南王府。”
“我明白,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凌微了然地勾起唇角,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还记得当年皇祖父在时,格外恩宠你,竟将我们所有皇孙召来,任你挑一人做其伴读,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你会选身份尊贵又聪颖异常的太孙 。”
“结果你却选了无人问津的我,后来我问你为何选我,你说当时其他皇孙皆有伴读,唯我没有,看着怪可怜的。”凌微深吸口气,从回忆中抽回思绪,微红着眼笑道,“今日你又选了我,我还是想问问原因为何。”
季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铿然道:“无他,你非庸碌无能之人,我亦如是。”
长叹一声,凌微感慨万分地说道:“这么多年,你果真从未变过。”
季舒眉梢挑起,玩笑道:“你这么说,难不成已无昔时志向?”
拂袖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扫落在地,凌微起身行至大开的窗前,负手看着外头暗沉的夜色。
“十岁那年我因课业出色被父皇褒奖了几句,散学途中便被人推入了荷池,那地方平日人多得很,可我喊了许久,却无一人前来搭救。”
“若不是你正巧进宫路过此处,我早便没了性命。”凌微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当时母妃走了三年,我在宫中无一人庇护,你劝我不必争一时长短,无奈之下,我只得偃了在父皇跟前出头的心思。”
“谁知不久后一语成谶,你竟也如我一般。”凌微幽幽说着,夜风扬起他的衣袂,那是早已消散的意气风发,亦是初显的峥嵘,“那场比试你败了拓跋弘,父皇却以两国和平为由要你赔罪。”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最终你负伤回府,这伤一养便是五年,五年间,你再未踏出王府一步,平都也再无人说起那个一箭退突厥的小公子。”
“没想到十五那年你再次现身时,竟是在醉梦楼大闹了一场,自此后,一桩桩,一件件,你揽污名上身,这一揽便又是五年。”凌微回头看着她,眼中有意气,有希冀,还有些许藏得极深的情愫。
“季舒,便是天下人皆轻视于你,我也从未忘却过那个自幼便立志荡平胡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