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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六三 ...

  •   书房内有两人,一大一小坐在垫子上,小的正听大的念书。只听这大的说——

      “七十年前,原驻于西北大草原的瀛人部落突然被一统,首领巴达荣贵不满足于自己的领地,下令举兵南下,侵犯中原疆土。”

      “那时,统治全疆的靳朝太平已久,兵马荒废,靳文帝彭鸿瑾作风颓靡,成日里只管寻欢作乐、不问家国是非,使得朝中小人横行当道。可想而知,别说外御其辱,朝廷里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他们在瀛人铁蹄下就如一块烂棉花,毫无反抗之力,即使后知后觉地振作,招兵买马、全力死守,却仍是节节败退。靳人兵马可折,风骨却不死,退了再守,从不泄气。骄傲的瀛人竟历时十三年,才终于攻克靳朝的大都。”

      “巴达荣贵成为了这片土地第一位外来的皇帝,定国号‘瀛’,年号‘始平’。”

      小的打岔道:“始瀛人之平,始汉人之灾。”

      大的笑了两声:“你呀,若是先生讲话还敢插嘴?如你所说,这些侵略者在中原大地烧杀劫掠,不过短短五十余年,汉人的不满便已近巅峰。瀛武帝阿木古郎病重驾崩后,传位于幼子琪琪格恩,定下了如今的年号,铮元。上位第三年——也就是今年,黄河突然改道决堤,淹了下游好几个省份,此乃天罚!庄稼毁于大涝,饥荒飞速蔓延,疫情也迟迟得不到救治,百姓怨声载道。”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天边却突然闪起一道红光,直降中原。野心家见状皆蠢蠢欲动,预备大做文章,天下乱象始生。

      八年之后。

      己丑,铮元十一年。

      陈六三坐在不知多久没开张过的灶台上,怀中抱着自己年方五岁的幼妹。从前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如今已饿成了一只软趴趴的布娃娃,抱在怀里没有一点分量。

      一阵风又卷着尘土从门洞吹进来,他被吹得眯起眼睛,把妹妹抱得更紧了些。

      这间摇摇欲坠的草屋,承载了他从记事以来所有的回忆,即使如今破败至此,也依然是他从未想过要离开的家。至少还有妹妹在,他尚且有家人可依靠。

      陈六三突然想起自己放牛时,路过学堂听来的几句诗: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这是他们这种人对于未来,永恒的美好期许。他家几代农户,没有笔下生花的条件,但刘地主也算待人温善,未曾将他爹娘当狗使唤。陈家夫妻干完活回来,有时会搂着兄妹二人,躺在草席上看窗外的星月山川,跟他们讲些不知从什么时候便开始流传的坊间的故事。天上的星星是欢笑,清风便是念想,日子虽清苦,却也就着那些粗茶淡饭过得知足。

      而后,便急转直下。

      沉重的税收成了他爹娘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饥荒来势汹汹,别说耕牛,就连守家之犬都被烹为了盘中餐。他爹为了给他俩吃上一口饭,竟被巡城的瀛人活活打死在了乞讨的途中。

      他听闻消息,头抵着墙痛哭了一阵,抽抽搭搭地拿草席卷了尸体回来。还没顾上喘口气,却发现怎么唤也唤不来他娘——往屋里一看,人在梁上吊着,早没了气;自己妹妹在一旁玩着那双吊在空中晃来晃去、尚且温热的脚。

      她说:“娘,哥回来了,你快下来吧,别荡秋千了。”

      什么家和人兴,什么儿孙绕膝?人都活不成人样了!

      三月,高悬的太阳带不来一丝温暖,反而将人眼刺得生疼。又是一轮倒春寒,疾风凛冽,绕过远处稀疏的云、顺着绵延低矮的山,穿过人们的衣裳和皮肉,恶狠狠地剜在骨头上。陈六三正背着妹妹往地主家走,准备讨点粮食吃。

      他已经好几日没吃过像样东西了,走两步就得停下歇歇,一歇下来又冻得直哆嗦,只能强忍着不停继续往前赶。

      这一路上,四处都是灾民。他瞧着那些瘦骨嶙峋的身子,又想到自己爹娘,竟觉得他们那样去了也挺好。怎么说也少挨了几日饿,死相好看得多。陈六三一时没忍住,泪涌上了眼眶,又被他仰头强憋了回去——背上还有个小姑娘呢,他是哥哥,不能哭。

      他有些叹惋:这片好山好水,终究是给那群来自草原的野人糟蹋了个干净。诗经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路旁的树上别说果子,就是叶和皮都被人扒下来啃了个干净。他瞧着那些光秃秃的树杆,想挑个阴凉处坐下歇脚都找不到,却突然看见旁边躺着个人,身上鼓鼓囊囊,不知道是藏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陈六三又惊又喜,鬼鬼祟祟地环视了一下周围,又低头看了看:这人面如土色,一动不动,躺在这种地方,想来不是晕了就是死了。他试探着推了一下那人的胳膊,又碰了碰他脑袋,见他没有反应,才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伸出手要去翻他的衣服。刚刚翻开一角,那人却突然睁了眼,把他给吓了一激灵。

      他微微张了张干裂的嘴,声音喑哑,嘶声说道:“我可还没死呢。”

      陈六三心虚,站起来就要走。男子瞥了他一眼,却是将他喊了回来:“我不责怪你,要歇就歇吧。”

      陈六三往回看了看,又望了一眼前面的路,长长地吁了口气,决意休息。却也没脸坐在他身边,只低垂着头走到了另一棵树下。日头照得他两眼发昏,离刘府尚有三四里地,他实在是没有力气继续走了。

      “你行色匆匆,是要上哪去啊?”那人凑过来问道。

      陈六三瞧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见这人虽然神秘难测,却不像是对他有所企图,心下才稍安。复又嘲笑了自己一番:自己衣衫褴褛,形如枯木,身上还带着个奄奄一息的小累赘,就算别有所图,也不至于图谋到他身上来。要说这世道什么不值钱?人命?理想?

      ——什么都不比他陈六三更不值钱。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去地主家,讨点饭给我妹吃。”

      半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坐了起来,发出了嘶哑难听的笑声,突然凑近了他低声道:“你也不用走一趟了,他不会给你的。这饥荒闹了这么久,你们没饭吃,他们也没余粮啊。”

      陈六三:“什么意思?”

      那人却又躺了下去,摊开四肢,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你瞧我,惶惶如丧家之犬,自家人尚且不得进门,你去了不也得无功而返?”

      陈六三左右打量着这人,反应了半天才迟钝地转过来弯:“你是刘家人?”

      “嗯,差不多。家里弹尽粮绝,刘志便把土地尽数卖给江右的张氏宗族,自己带着刘家南下了。现在刘府上,恐怕已是人去楼空啊!”

      陈六三讶然问:“那你怎么不跟他们走?”

      那人沉默了一下,话语间有些不快:“……小子,话还是别太多的好。”

      陈六三知趣地转过了头,没再多问。他歇够了,也觉得自己饿着肚子跟一位公子哥谈天颇为荒唐,回头看了看坐在筐里熟睡的妹妹,轻抚着她额头,对那人说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我得先上路了。刘家没饭吃,我也往西河走一趟,看看那富庶地方有没有人家吃剩的饭菜。”

      “急什么。”陈六三又被那人拦了下来:“与其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地讨饭,你怎知我身上无银两、兜里没俩馒头?”

      陈六三眉头一皱,面色徒然严肃起来:“我已没了爹娘,幼妹刚过五岁。我未曾认过字,脑子也愚钝,除了这身破烂什么也没有。你莫名其妙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在又要我跟着你走,到底是看上我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可让我觊觎?别紧张,只是家父自小教育我,路遇饿殍应施以援手。”那人从包袱里面掏出一个白馒头来,挑了挑眉,递给陈六三:“拿着,吃饱了再说。这丫头才这么小,你舍得让她饿着肚子?”

      ……他确实舍不得。纵然他想一把甩开这目的不明的施舍,眼前这又大又白的馒头却像一块沉甸甸的金子一般要命地吸引着他。背篓里的妹妹闻见香味醒了,突然伸出手哭了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喊着饿。男子一看,笑着把馒头递给了她,叫陈六三强受了这人情。

      陈六三心情复杂地看了看狼吞虎咽的妹妹,心下有些沉重,轻叹了口气:“……草民只能,谢公子救命之恩。”

      那人一笑,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铜板来,冲陈六三扬了扬眉:“我叫余士秋。走,你跟我去城里,吃点好的。”

      “不需要,公子,这馒头就行了!”陈六三慌忙拒绝道。他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了,却又道不明哪里诡异,只能凭着直觉先与这人划开些距离。

      那人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对着他摊了摊手:“你还想要馒头,可我却没有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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