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联璧合》斯月一

40、人心反复难容与

　　翌日午后不久，衙门口不断聚集百姓，总归有两三百之数。公堂外的持枪守卫摸不着头脑，遂上前问明缘由。

　　“我们接到传令，说是今日下午再审王成龙一案，让我们来观审，”一个圆脸的青年胳膊肘撞向旁边的人，“还是虎哥告诉我的。”

　　“我们都接到命令了，”虎哥讶异答道，说着回头高声问道，“大伙说是不是？”

　　泱泱人群中应答声此起彼伏。

　　“没错，我是昨儿个下午老李转达的。”

　　“今早街头巷尾传遍了，都说罗大人升堂，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说王成龙不是凶手，真凶是李耀，嘿，这峰回路转的！”

　　几人分散在人群中故意挤来挤去，前面的人被撺掇地就要跨过台阶越门而入。守卫见状不对，连忙长枪交接拦阻，另派人入内请示。朱珠和于氏收买的人仍在不停鼓动众人，试图引起群情激奋。

　　“我听说段小姐是先被好友所骗，后被李耀奸杀，真是红颜薄命。”站在人群中央的人微低了头，向左右说道。

　　另一人忙接话：“她的好友就是昨日上堂的何玉珍，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令人可恨。”

　　“唉，好人不长命，段老爷和段小姐与人为善，却落得这般下场。真凶反倒逍遥自在。”

　　又有一个人挤眉弄眼：“听说李耀这段时日不在济县，可不就是畏罪潜逃嘛。”

　　“哼，李家横行霸道惯了，草菅人命做的还少？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今天一定要让衙门给个说法！”

　　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迅速蔓延。众人本就听到过只言片语，这时再听更觉义愤填膺。李家仗着朝中有人横霸一方，众人敢怒不敢言，如今又出了人命官司，勾起往日委屈，酸得肚中冒泡，汇聚成异口同声的一句话：“讨说法，要真相！”数百人高呼，震耳欲聋。

　　就在守卫即将阻挡不住时，衙门内急步走出一人，正是冯奇，见此不禁眉头紧皱，两撇胡子也耷拉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厉词打断众人呼声，冯奇与罗毅一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亲密无间。

　　圆脸的年轻人扬声道：“冯师爷，马上就到时辰了，怎么还不升堂？”

　　守卫已将事情讲明，冯奇知晓他的意思。虽不知是何人摆了他们一道，但公开审理绝不可行。罗毅让他打发众人离开，因而道：“我不追究你们从何得到的谣言，王成龙一案证据确凿，无重审必要。还不快散了！”

　　一个贼眉鼠眼的忙道：“冯师爷收了多少银子，不如和我们说道说道。”这话戳中冯奇短处，他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被旁观人尽收眼底，只觉胸中回荡着一股浊气难以消散。人群中一个壮汉忍不住扬起拳头：“要真相，公开审！”

　　其他人亦跟着纷纷道：“要真相，公开审！”

　　数百人握拳高呼，冯奇的脸色黑如锅底，退后一步让守卫拦下他们。此令一处，百姓更起了逆反心理，愈发要求个明白。守卫双拳难敌四掌，被逼的节节败退。

　　“反了反了，还不快去叫人！”冯奇退到门内，见小厮呆愣愣站在一旁动也不动，连声喝道。

　　小厮如梦初醒，正待抬步，就见徐璧和罗毅联袂而来。徐璧走得慢，见着这副场景，轻笑道：“我说在后面听着热闹，罗大人为官有道啊。”

　　罗毅也没料到事情发生至此，冯奇额上青筋暴露，显然应付不来。门外人潮汹涌，誓要讨个说法。他顾忌徐璧手中的令牌，若是失了云王的欢心，得不偿失。只是尤不知真假，舍了这处，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岂非冤枉。

　　“罗大人来了！”门外突然一声高呼。

　　有意引导局面的几人纷纷叫道：“罗大人，王成龙一案究竟为何，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罗毅整了整官服，心中一杆秤终于偏向一方。他向前几步说道：“众位有心县政，罗某实感欣慰。至于段平一案，本官一定会秉公办理，依法断案。还请诸位乡邻不必忧心。”

　　“既是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今日重审正好让我们见识下罗大人您的威名，这样方不负您爱民如子的‘名声’。”

　　罗毅道貌岸然，既想要名又想要利。但百姓的眼睛又不瞎，谁真心实意为他们着想，他们自然就信奉谁。听到一人满含深意的“名声”二字，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那笑听在罗毅耳里，讽刺意味十足。再偏头看过去，徐璧好整以暇地立在公堂一侧，眼尾露出几丝讥讽。

　　公堂明镜高悬，衙役长杖点地，罗毅坐于公案之后，徐璧悠悠然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王成龙身负手链脚铐，行动迟缓，头发杂乱地松开几束垂在脑后脸侧。

　　于氏久未见儿面，终是忍不住大叫一声：“儿啊……”

　　王成龙闻身后望，母亲两鬓斑驳，比先前苍老许多，见着他霎时间眼泪热涌。王成龙狠心别开脸，心中沉沉浮浮，不知再次升堂为何。

　　惊堂木拍下，内外肃静。

　　罗毅先不问案，反而道：“诸位，昨日有人替王成龙喊冤，两名证人皆否认其行，本官便结了案。回去左思右想，万一真有个冤枉，哪怕王成龙往日行事有差，也不能于此事蒙屈，故而重新审问，也请各位做个见证。”

　　众人见他这般说了，倒不好像先前理直气壮。浑水摸鱼的几人对视数眼，想想银子到手，场面也有了，委托的事完成大半，也不想做绝，消声不语。

　　“王成龙，本官问你，段平是不是你杀的？”

　　王成龙低了低头，以为罗毅不过说些场面话，正要说“是”，徐璧突然轻声咳嗽，他抬眼看去，乍眼还没认出来，又盯着瞧了一会儿，会过意吞咽下将承认的供词，心中却止不住惊涛骇浪。这人那晚做小厮打扮，今日又高立在堂，莫非事情真的有变，娘亲找到了替他洗刷冤屈的法子？

　　王成龙瞬间再抬了头去瞧，果见徐璧朝他微微点头。他忙垂眉，生怕人看见他满心欢喜，又想滴泪，可怜天下父母心。因而暗暗发誓，今朝能脱离囚笼，必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回大人，我不认识段平，她也非我所杀。”

　　“那你之前为何承认是真凶？”

　　王成龙哽了一下，握紧拳头暂消怒气：“大人此话何来？我从未当众承认过。”

　　这话说的也没错，他的供词画押都是押进牢房后才得。可是堂外的百姓不知此事，闻言窃窃私语，纷纷说既然不曾承认，月前怎么就定案。又有人翻出当初升堂的场景，说那日是衙差亲自抓获，难道真弄错了？众人两方陈词，都觉得其中定有问题，随即目光灼灼地盯向罗毅，指望他给出个交代，绝不能敷衍了事。

　　罗毅抚摸惊堂木，今日之事要结不难，难就难在把自己摘出去。

　　徐璧自然知道他的顾虑，便道：“大人，王成龙与周大成中定有一人说谎，不妨让两人当堂对质。”

　　罗毅应允，速让衙役传人。

　　王成龙见周大成被领上堂，止不住的怒火上窜，两目圆睁。要不是误交损友，哪有今日之祸。他双膝挪动就要举拳揍他，带动得铁链“哗啦”作响，仿佛自无间地狱而来，惊得他突然清醒。今日只求脱身，大仇日后再报不迟，故而松开双拳盖住脸面。

　　“周大成，”惊堂木落下，周大成打了个哆嗦，颤颤转着眼睛打量，罗、冯二人对他示意视而不见，“王成龙说案发之日是你邀请他出城，你道没出过家门，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周大成虽不晓得为何罗、冯变了脸色，却也知不容他出卖李耀，只得负隅顽抗：“回大人，小的不敢有假。定是王成龙他为脱罪胡言乱语，请大人明察。”

　　王成龙在旁闻言冷笑，怒目相视：“周大成，你收了谁的好处要诬陷我！”

　　周大成连忙辩解：“王成龙，你自己作恶，可不要诬赖好人。”

　　“呸，我诬赖你？”王成龙讥讽，“那日三更刚过，是不是你到我家拉我出门？”

　　“我没去过！”周大成移开眼，抱手道屈，“大人，先前我已说过，当晚我在家睡觉，衙役来传我的时候我还在床上呢，差大哥可以作证。”

　　当班的衙役回想，朝罗毅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周大成见状不免得意，竟一时去了慌乱。他那日小心得很，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情。只要他死不承认，旁人能奈他何。

　　“你离开的时候四更过半，返回家中也来得及。”王成龙心焦不已，最怕母亲一番苦心白费，瞪眼大声吼道，“你往日和我争女人争钱，我都让你。你要我陪你练拳，我二话不说深更半夜就随你走。你天黑看不清路，我就当你的眼睛。没想到你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一口唾沫吐在周大成脸上。周大成想用袖子擦拭，被王成龙双眼直直盯着，宛若烧红的火钳贯入，他又几分气短，任由残液沿着鼻翼流下。

　　“周大成，你那晚果真在家？”徐璧突然问道。

　　周大成认出他便是昨日喊冤的书生，也知晓他自卢、马嘴中已明真相，只得硬撑着道：“当然在。”

　　“你是几时睡的，几时醒的？”

　　周大成编造道：“二更不到就睡了，差大哥来传我才醒。”

　　“当晚天色如何？”

　　“天色？”周大成呆了呆，亦是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如实道，“月光明亮，无风无雨。”

　　徐璧轻笑，朝堂上拱手：“罗大人，我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