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联璧合》斯月一

20、荒庙再逢落难人

　　自离开盂县，朱珠两人一路沿官道南行，十日来行走数百里，辛苦自不必提。庆幸的是一路安稳，每到夜晚都不曾错过宿头，或是客栈，或是借宿农家。而朱珠虽然察觉徐璧隐约的回避，她心中好奇，又碍着惯常的脾性不好多问。日常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竟是似有似无的尴尬与小心。

　　时值傍晚，天边阴沉，乱云纷飞。碧树经风吹，沙沙作响，敲在人心上，略显烦闷。沿路尽处，只见两道墨点大小的身影，躲着断云而走。

　　朱珠愁眉不展，两手空空地跟在徐璧后面，清眸直盯着他的背影，两颊微鼓，竟是个生气的模样。而徐璧亦是默默不语，常擒的那抹笑意早就消散不见，眉头微锁，让人百思不得其意。

　　徐璧愁肠难解，摸不透朱珠是否在生气，更猜不着她因何生气。他叹息一声，走一步停半步，听到背后熟悉的脚步声，方举步前行。若是点墨在此，定要乐得前俯后仰，取笑他们如同三岁孩童。

　　“朱珠，眼看天要下雨，我们先找一处避雨，可好？”
　　朱珠心道，又是这般！说话的时候双眼看向他处，好似她是豺狼虎豹，令人不敢直视。从前哪里像现在这样，句句问她之意，事事询她之心，小心翼翼地匪夷所思。仿佛一着不慎，她就要大发雷霆。她一阵委屈，她何曾是那样的人！

　　“朱珠？”

　　徐璧见她不答，轻声唤道。

　　“大哥说好便好。”话一出口，朱珠自己先愣住。她心里有气，语调也带了几分不满，恰做了讽刺徐璧之言。她用余光瞥去，果然徐璧脸上露出些微忐忑。她心中涩涩，不想让徐璧为难，忙强笑道：“大哥，那边可是人家？”

　　徐璧举目而望，重重翠叶纷垂中，有墨色翘檐微露，与他们约莫百步之遥。他朝朱珠点点头，两人一道前行。待走到近前，却是一间城隍庙，供奉着十殿阎王及其判官大将。

　　城隍庙案头上香火早熄，许是附近人烟不旺。阎王、众将眼如铜铃、手持夜叉，看得人阵阵发寒。
　　朱珠一面觑着殿中阎罗，一面凑近徐璧抓紧他的胳膊。春暮夏初，衣衫已薄。微颤的十指根根贴在徐璧的身上，指温清晰可觉，如同一团灼灼烈火，烧尽相隔的衣衫，肌肤相亲。配合着浅浅的呼吸张弛，徐璧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悸动。他不露痕迹地上前一步，寻了空地放下书篋包裹。

　　“周围似无人家，今晚要委屈你在这里过夜了。”他边说边四处张望，“我先出去找些柴火，你在这里等我，可好？”说罢不等朱珠回应，先行一步。

　　朱珠自门外扯过一把野草当做扫帚，将空地打扫干净，用草叶垫出两个座位。她起身看了看，嫌两团草叶隔得远了些，趁徐璧未归，将草团踢得更近，又把其余清理干净之处复归原状，这才恨恨地拍拍手，满意了些。她偷偷抿唇一笑，只觉心中的怨气逐渐消褪。

　　做完这一切，她顶着案上凶狠的目光，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口中连道“得罪”，方自案上扒拉了几个瓷坛，将里面的残灰倒尽，放在一边备用。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徐璧抱着两捆干柴枯枝进来。她接过一边，挑挑拣拣，寻出细柴在地上摞成空心状，用火折子将枯草点燃，干柴烈火一触即发，火势上窜，劈剥声骤然响起，两人脸上闪烁着火光，照亮半黑的庙宇。

　　不多会儿一声惊雷炸响，打碎朱珠思绪。

　　门外噼里啪啦，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如珠如网。方才经过的草地，已被压弯了腰，无精打采地托着雨露，渐渐汇聚成一条浑浊水流。

　　“徐大哥，你先歇会。”朱珠挽起衣袖，扒着门把瓷坛探出去，接满水，来回几次，瓷坛终是清洗干净。她新接了一坛雨水，掩门坐回徐璧身边。

　　徐璧帮着把瓷坛架在火堆上，拿出两张蒸饼，正正好比坛口略大些，便置于坛口之上。

　　朱珠在一旁托腮看他动作，又暗暗埋怨自己，草团放得太近了。两人每每动作，竟是手挨着手，脚抵着脚。不经意的碰触，好似灵蛇吐信，由着半点春意蔓延，继而染上脖颈脸颊，红通通一片。幸而有火光映衬，徐璧尚未察觉。

　　朱珠起身扯了扯衣裳，双手捂脸，“火太旺了。”

　　徐璧闻言，抽出几根燃着的木柴丢在一旁，看火势小了些再让她坐下。

　　朱珠顺势抬脚勾开草团，方离他远些。徐璧又递过来热好的蒸饼，她伸手去接，指尖恰好抵着他圆圆的指头，她眼睫微颤，忙移开眼，错过徐璧若隐若现的怅然若失。

　　就着热水吃了蒸饼，整个人暖洋如春。门外瓢泼大雨与庙内仿若两个世界，凄风透过门缝灌入，才带来丝丝冷意。

　　朱珠无事，从包裹抽出数根彩线，默默不语地打宫绦结。手中动作不停，须臾灵巧蝴蝶停在指尖。

　　“宋兄的编好了么？”那日点墨向她讨要，徐璧也曾听见。

　　朱珠头也不抬，琢磨新鲜花样，“已经给点墨了。”她心中忽动，盯着宫绦结又道：“徐大哥可有喜欢的花色，我也做一个送你。”

　　徐璧欲拒还迎，“会不会太劳烦？”

　　“不麻烦的。”朱珠说完便往徐璧身上瞧。连日相处，她已熟悉徐璧日常穿戴。除了在宋府穿过的深蓝衣袍，还有一件春蓝色的长衫，配她手上的莲灰正好，不过略显单调。她歪头想了想，又翻出黄绿丝线，点缀在边缘，成一只绕碧叶的蝴蝶。她将宫绦结放在手掌心，问道：“如何？”

　　徐璧亲眼见蝴蝶在她手中成型，心中十分欢喜，却又怕太过欢喜泄露端倪，只好微微笑道：“你是巧手，自然是好。”

　　朱珠抿嘴一笑，取出串珠相连流苏。她思及连日的疑惑，一边动作不停，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徐大哥近日有心事？”

　　徐璧噎了一下，假装低头整理衣袖。朱珠余光扫过去，只看见徐璧低垂的眉眼，片刻后才听到他说：“何出此言？”

　　朱珠丢开宫绦结，定了定心，索性学一回大小姐直言相问，要不然疑惑在心，日日生气，难免伤了和气。尤其她对徐璧还存着别样的心思，更不愿徐璧有所误会。因而正色道：“我和大哥相交数月，大哥应知道我的为人。为何这十日来，行为举止样样怕我生气。我思来想去，也不明其中来由。可是我无意做错何事，惹大哥误会？”

　　徐璧怔了怔，不成想自己一言一行尽入了她的眼。他欲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枉他读遍诗书，却不识情字。如今落得如此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数日来只顾瞒着自己的心意，却忽视了朱珠的想法。他摇头一叹，难怪人常说，情字害人。短短几日，他便失了冷静，不像自己。若是让书院的友人见到，岂不是要笑声喧天。

　　他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含笑，朱珠的心也随着上上下下。

　　“徐大哥？”

　　徐璧轻笑，惯常的笑意又上嘴角，明眸直视，“朱珠，这几日怠慢你，是我不对。”

　　朱珠双手绞在一起，听他轻声细语，喉中微涩，“徐大哥……”

　　徐璧看她一眼，接着道：“最近有件事让我难解，不知如何是好。等日后我想明白了，再与你解释，可好？”见她仍有些不安，抬手想摸摸她背后青丝，到半路又觉不妥，假做添柴。心里却在想，还是等抵达睦州见到她口中的大小姐，再让姐姐寻人去提亲，方是妥当。

　　朱珠明白他暂时不愿多说，也不好勉强，只是心中暗忖他是为了何事。两人都不说话，唯余清浅的呼吸伴着火声。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和着暗夜呜呜风响，活像是勾魂的黑白无常归乡。

　　朱珠和徐璧对视一眼，皆存了讶异。随即庙门“砰”地一声从外推开，霎时凄风苦雨扰境，逼得人扬袖躲避，扫得火势瞬熄，室内漆黑一片。只余下细微的火苗躲在柴堆里，苦苦支撑，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窜出几缕，闪烁零星希望。

　　朱珠往外望，一个人影也无，她心中乱跳，口不择言，“徐大哥，莫不是鬼？”

　　徐璧拦在她面前，挡住无情风雨倾袭，“别怕，世上没有鬼的。”说完掏出火折子点燃，五指挡风。朱珠紧随其后，两人借着微弱的火光走近，方见门边倒落一截裙摆。重重雨幕压身，让看不清颜色的裙角随着水流摇摆，孤苦无依。

　　“哎呀，原来是人。”朱珠掩嘴叫道。

　　徐璧把火折子递给她，自己闯入雨中扶起昏倒的妇人，半背半拉地将她送到火堆边。朱珠关紧门，添柴催大火势，又拿出旧衣替妇人擦干脸上的泥水。

　　“徐大哥，你怎么样？”朱珠随意一扫，瞥见徐璧被衣裳黏住的身形。方才雨大，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他身上就已湿透。朱珠分神暗道，这人平时看着瘦削，不显山漏水。今日这般情境，倒把他满身筋骨透露得一清二楚。

　　徐璧低头看了看，两腿、双肩湿哒哒的，身体被紧紧束缚，确有些不雅。

　　朱珠又道：“徐大哥，快换件干衣裳，可别着凉。”

　　徐璧点头，躲到佛像后面换了，捡起两根长棍撑起湿衣，置于火堆旁边。

　　“徐大哥，你说她是怎么了？今日雨这么大，她为何孤身一人来此？”
　　“人有急难，或许是遇到难处了。等她醒了咱们一问便知。”

　　朱珠皱眉，捧了碗热水送到妇人嘴边，小心喂她咽下。转而想起先前看的传说，笑道：“话本上常说，书生半夜露宿野寺，常会搭救落难的俏丽女子，两人结成良缘。却不成想是狐狸精变的，白日梦一场。”

　　徐璧却想起去年遇到朱珠之事，心道：若我那时识情，只怕也会把你当做山间妖精，如此做一对夫妻也好。面上却跟着笑：“都是些鬼怪神话，不必当真。”

　　朱珠嫣然一笑，不复再提。

　　许是热水温暖了胸膛，妇人一声嘤咛，悠悠醒转。